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断玉还剑录》作者:刀叨叨 文案: 于秦颂,宋功勤是惊鸿一瞥,一度心生向往 于楚风雅,则是朝夕点滴,情之所动,真正心驰神往 这个关于宋功勤与楚风雅的故事,终得两情相悦时,宋功勤却弄丢了心上人,反被绑定秦颂 秦颂有绝代风华,有缱绻情丝,只是宋功勤心如止水,他不知,他的痴情坚定反而伤害了自己最爱的人……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风雅,宋功勤 ┃ 配角:郭学明,柯策 ┃ 其它:   第1章 吴市燕肆初相识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却不见美人。荒野山中,唯有这行云别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奢华如此,却又遗世而立。   宋功勤大约在一个时辰前听闻这座曲径尽处的桃花院落。   是时,客杂喧哗的茶楼里,几个车夫高声谈论,说最近镇上几桩儿童失踪案件,疑似与镇外那座“鬼府妖院”有关。原本宋功勤对流传茶馆的言论不甚在意,只是,这蜚语涉及孩童安危,听说镇上有幼儿失踪,宋功勤不觉留上了几分心思。通常来说,他是不信市井盛行的传闻,但马车夫们素来消息灵通,知道的比他人多,此刻相互交流着情报,倒也听得一旁的宋功勤觉出些许道理来。车夫们只当这是茶余饭后的话题,至多说到兴起时感叹世道多危,怜悯那些消失不见的孩子同他们家人,等歇息毕,也便一哄而散。   暗中旁听的宋功勤却是上了心,他自小习武,无意仕途,只想以侠义俯仰天地,眼下路遇不平,自然要管上一管。眼见夕阳西下,已至日暮时分,宋功勤又在茶馆坐了少顷,之后向伙计打探了那传说中的“鬼府妖院”具体位置,一路缓行,出了城后,便往那个神秘华府而去。   待寻到深谷幽居的府院,夜色初降。没有着夜行衣的宋功勤所幸素爱深色衣服,此时一身靛青的衣服倒也不算突兀,绕行高墙一圈,他施展轻功一跃至最僻静的墙头,随即悄然翻身潜入。   在所谓“鬼府妖院”当仆役的下人倒是颇为寻常,只果然有些不太寻常的诸如门客之类的人物,宋功勤行走在檐上或阴影中,小心避开各自忙碌毫不察觉的众人,期间,他在主院外远远瞧见大约是这座府院的主人,只遥看一眼,便能判断出对方是内家功力深厚的高手,为避免暴露行踪,他谨慎避开。行至侧院,宋功勤见到了这座宅子的管家。之所以如此慧眼,原因无他,只因正有一个小厮正缠着管家说不上是哭诉还是哀求。宋功勤本无意关注这等无聊琐事,然而,心念一转,隐身在回廊死角,聆听那边两人的动静。   这仆从事务说来简单而琐碎。原来这小厮早些时候肚子疼,也不知是甚么病,自己偷偷拿了药房的药吃。他初来乍到,不知道紧要,之后听说老爷擅毒,药房的药很多都是□□,这才吓到,赶紧跑来向管家认罪,说自己不该偷拿药房的药,接着,特别担心地打听自己吃的药究竟是甚么。可怜他压根也记不清自己拿的那药是甚么颜色的瓶子,只知道药丸的模样像以前吃过的样子,偏生药房的药都是以瓶子的颜□□分种类,使得他紧张地不停追问管家紫色药瓶,黑色药瓶甚么的,会不会是□□。   宋功勤之所以隔墙盗听,主要因为在这个大宅子里他找得毫无头绪,如若失踪孩童被藏在密室之类的地方,就更不得章法,如此想来还是找人询问更为有效。那小厮因为误食药物便害怕不已,如此惜命,宋功勤稍稍恐吓一番,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待得被问得不耐烦的管家说了一通药瓶的讲究,不再理会那小厮径直走开,宋功勤确认四下无人,便用轻功潜到小厮身后,伸手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别出声,我手上有剑。”立志当个侠客的人无意恐吓尚年幼的少年,但若过于温和则无法令对方松口,这让他迫于无奈地压低声音,尽量使用冷漠语调。   原本已忧心着自己安危的小厮先是祸从口入,此刻又是祸从天降,可怜他受惊到神志不清,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的胡乱应对宋功勤的威胁,身体倒是僵硬着不敢有半分挣扎。   猜想对方会听话的宋功勤小心松开了自己按着对方的手。那小厮继续战战兢兢僵立原地,连动弹一下都不敢。宋功勤努力掩饰语中笑意,轻叹道,“也别那么害怕,我心里有良知。”分明他的主张是要威吓对方,终究是心里的良知过多些,竟不觉出言安抚吓坏的少年。   小厮依旧未敢转头看宋功勤,但终于出声道:“大侠,我只知道账房有个带锁的柜子平时会放银两,其余一律都不知晓,大侠莫怪!”   被当成鸡鸣狗盗之徒的宋功勤哭笑不得,只得专注要事问道,“我且问你,最近这府里有没有来了很多小孩?”不等小厮回答,他提前以严厉语气警告,“你可别想糊弄我,如若被我知道你所言不实,可知会是如何后果?”   “大侠问话,我岂敢隐瞒。”小厮毕恭毕敬地小心回答,“最近宅子里的确有马车运来不少孩子,奇的是,这些孩子入了府,哪儿也见不着,不知是否又悄悄离开。”   一个小厮自然不会知道太多事,宋功勤料想那些孩子应该是被关在某个秘密地方。原本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找对方向,眼下确认了这个“鬼府妖院”的确和镇上孩童失踪案件有关,也算有所进展。当然,若能问出那些孩子具体位置,那便更好了。“那些孩子送来府里,你看到他们被送到哪个院落吗?”宋功勤试着问道。   没成想运气不错,小厮不假思索点头答道:“就是老爷的主院,那些孩子都被送到了老爷书房。”   完全没踏破铁鞋,倒是得来得毫不费功夫。想来此间主人的书房有个密室入口,这些孩子是被关在了密室里。宋功勤唯有指望这些孩子仅仅被抓来关着,还没受到伤害,为了早日救出这些可怜的幼童,此刻不再多作耽搁,他果断从怀里找出一瓶药来。从小习武的宋功勤师门擅长医药,宋功勤一心好武,药理之学学得不多,可出门在外,在师母殷切关怀下还是携带了颇多药物,硬生生当仁不让一位行医大夫。眼下,他对症下药,把真正能治肚痛的药瓶塞到小厮怀里,柔声道,“下回可别胡乱服药了,这是消食解毒丸,你且收好。”吓唬对方好半日,也该抚慰一番——可惜,他还得做一桩对不住对方的事。“别怕,你先睡一会儿罢。”说着,宋功勤伸手往对方睡穴而去。   从小得拜名师,又向来勤于功课,宋功勤对自己的武功算是自信,此刻出手如风,完全没想过失手的可能,却不料,本僵直站立不敢动弹的小厮竟灵巧闪身,恰恰避开了宋功勤的手指。宋功勤微微错愕地一愣,随即本能欲出手制服对方,不过在此之前,小厮已率先转回身面向宋功勤表明立场。“对不住,刚才我骗了你。我同你其实一样也是来查探此处的。”小厮说着伸手刮了刮自己的鬓角处,凑过脸来让宋功勤看分明。那一处有皮肤翘起,显然是一张面具。不仅如此,他说话的声音也忽而截然不同。   宋功勤望向面前的假小厮,疑惑对方既在方才装得煞有其事,怎的忽然自曝身份?显然能察觉他所想,假小厮细说从头道:“我原本不想有人参和,便想着装模作样打发你便是。可你恐吓威胁我,我有些恼了,才故意骗你去书房。此地的主人每晚都会在一炷香之后去书房,他极可能发现你,届时一番动静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也正好方便我另外行事。”   假小厮这番说明听得宋功勤说不上好气还是好笑。好气的是自己不过凶了些许,便惹来对方如此报复利用,好笑的是,他自诩江湖阅历丰富,竟差点着了一个小鬼的道。“你这计策可真好,把我送去当幌子,自己便可以大摇大摆行事。只是,怎么忽然又自己说破?”   假小厮低声缓答,“你送我药,我忽然怕你打不过那主人了。”他的本音较之正主小厮更清脆,是更重的童音,然而之前说话老练,倒也让人觉察不出太多年纪感。此刻,他忽然如害羞胆怯的呢喃,声音轻软透漏出浓浓稚气和一丝赧色,更衬得分外年幼。   先不论这幅如同害怕挨骂孩童的模样,宋功勤原本就无意责难,此刻只微微一笑道:“这回你可失算,我会功夫。”   说话间,回廊转角那边有人走来。宋功勤功力深厚,对远处的脚步声听得分明,正欲寻隐蔽处藏身,未想到,假小厮倒是抢先拉着他的手往假山后躲。依着院墙而建的假山后地方狭隘,两个人躲藏其间,几乎挤成一团。   宋功勤低笑着向可算是偎在自己怀里的人小声提醒道:“你说你特地弄了这幅脸孔,何必同我一起躲起来?”   假小厮自是也察觉自己的失虑,转动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不服气的好强,似赌气般说道:“你太没江湖经验,又不够机灵,我得看住你。”   被平白奚落一顿的宋功勤不以为意,真心诚意求教道:“我怎的露怯了?”   假小厮瞥着他道,“你说你会功夫,恁托大。需知这里的主人擅长用毒,练的掌法都是带毒的,你甚么都不知晓,便以为自己不怕他,这岂不是过于莽撞愚钝?”这番说辞,明面上是藉着机会一通数落,暗地里却也有着几分出于好意关心的担忧,听得宋功勤反倒心生感动。“你说的是,我的确是妄自托大。”他虚心受教。   假小厮显然满意于宋功勤的态度,闻言眉目舒展开来,抬头斜睨宋功勤,一双杏眼似会说话,带着俏皮精怪。“你也不用过于自责,多听听我的就行。”   宋功勤素来涵养佳,面对无视长幼尊卑的对方只轻笑道:“行,我听着,你说罢。”   假小厮弯起眼角,欣然璨笑道,“那便跟我走。”说罢,他利落动身带路。也不知他已进行多久调查打探,只见此刻一路轻车熟路,很快将宋功勤带至药房。宋功勤奇道,“这里的主人竟把密室建在如此常用之所?”虽说密室建在禁地反倒欲盖弥彰,但药房常有人出入,同样不适合成为密室出入口。   面对宋功勤的问题,假小厮回头瞥来,嘴角噙着的笑意带着轻浅打趣意味。“那有人蠢钝得以为密室能在这种地方?”话语说得似指此间主人不会如此愚蠢建密室,实际却暗指有人蠢钝得以为密室在此处。宋功勤无奈笑了笑,道:“我又说错话了。看来果然天生适合听话。”   假小厮一本正经点头附和,又煞有其事夸道,“乖。”说完,扭过脸偷笑。宋功勤看不见对方的笑,这一刻莫名有些遗憾,许是觉得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少年笑起来一定充满灵秀之气,这也让他为对方面具下的脸孔心生一丝好奇。   假小厮在走进药房后直奔放着各种药瓶的柜子。宋功勤注意到这些药瓶以七彩颜□□分,假小厮果断将其中仅有的三只紫色药瓶取下,他思索了一下,歪过头似是抱着侥幸一试的想法问道:“你身上带着常见伤药之外的其他药,该不会恰好是位大夫吧?”   宋功勤遗憾摇头回道,“我甚至算不上蒙古大夫。”刚才假小厮假装肚痛,显然是想打听这些药瓶的讲究,此刻终于把自己的目标锁定在三瓶之间,但尚不足够。算是懂些医理的人谨慎评估自己的能力,“无论如何,我可以姑且分辨试试。”   闻言,假小厮把三瓶药递给宋功勤。“我要找的是能够让人恢复神智的药物。”他倒心细,说完特地提醒道,“千万小心,也许里面是穿肠□□。”   宋功勤因着假小厮的说辞而稀奇。“这世上难道真有能让痴傻疯狂之人清醒的药物?”若真有这种药,能公诸于世反而是此间主人的一桩大功德。   可惜,假小厮立即摇头解释道:“这其实是解药。柯策——也就是此间主人,他在做药人练功,为了能控制药人,他把人都毒痴傻了。只是,这药人最后一道工序须有激烈情绪波动来配合炼,所以,柯策势必有药能让药人回复神智,这样才能激起对方情绪……”   宋功勤已努力保持冷静,却仍激愤到再也听不下去。“他竟能对孩童作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来!”原本他只打算救了人之后再慢慢考虑这种报官必然惩治不了的恶徒该如何解决,眼下,却恨不能立即实施自己除暴安良的志向。正情绪激荡,他的左手忽被假小厮握住,假小厮轻柔安抚道:“我知你有一片侠义之心,但你先别如此激动。一则,柯策使用的药人其实是大人,二则,我们迟早有法子惩治他,让他再干不得这等缺德事。眼下,我们先把人救出来要紧。”   听了这番劝说,宋功勤稍稍澄清下思绪,随即,不觉皱眉疑惑问道:“药人是大人?那失踪的孩童在哪儿?这些大人又是从何处来的?”   “失踪的孩童大概与此地无关。大人应是从别的城镇虏来的。这柯策倒是知道隐蔽行事,怕人察觉,因而特地去远处抓人。却不料天理昭昭,镇上恰好发生孩童失踪案,那些运药人的马车反倒让他这个神秘的宅子被镇上人怀疑。想是你同我一样,最初也是因为失踪儿童才来的这里。”假小厮慢慢道来原委,他轻声细语,又把恶人自有天意将报的道理摆出来,令素来嫉恶如仇的宋功勤听得不自觉心平气和下来。他思忖着作出决定,事情要一件件完成,眼下先把药瓶区分出来是正经。   等望向手中的药瓶,宋功勤才意识到似乎生怕他一个激动跑去找那叫柯策的恶人,假小厮依旧握着他的左手。假小厮的手不仅全无小厮该有的粗糙模样,手掌更柔软得不似武人,宋功勤下意识低头望去,只见这只手肤白若脂,手指纤细,指尖莹润,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也未必能娇惯出那么一双手来……而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也从来不能让宋功勤如此刻般莫名心簇摇曳。   宋功勤下意识回捏了一下假小厮的手。这一动作轻薄意味不纤,若对方是女子,只怕早已动怒,假小厮幸而并不察觉,只以为宋功勤举动奇怪。“你怎了,在想甚么?”他随口问道,问得单纯。宋功勤赶紧回神,为自己诡谲行为寻得托词,“我看你手掌无茧,不像是练武之人?”说罢,他不着痕迹放开对方右手。   面对他的说辞,假小厮眼中闪过一道生动的得意之色,明快如晴日春波,“你再瞧我的左手。”说着,如炫耀般把左手手掌摊到宋功勤面前。说实话,宋功勤依旧觉得这只手细白如玉石,柔嫩如新芽,不过待细看,还是能在指根处见到一层薄茧。“原来你是左手使武器的?”   “那倒不是。我平时都是右手使剑,”假小厮眨眼挑眉道,“师父说出其不意才是最大的绝招,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更利左,关键时候便能出奇制胜。”宋功勤忍不住提醒道:“怎会没人知道?我不是已经知道?”   假小厮却是丝毫不以为意。“我又不会与你为敌。”他说得如此肯定,没有哪怕一刹那的思索。宋功勤不觉心中一动。“你的名字?”无关紧要的问题凭空冒出。   假小厮闻言抬头斜睨他,不答反问:“你的名字呢?”   宋功勤意欲坦陈真名,只是,他行走江湖始终用的是另外的名字,而父亲镇国大将军的名声太响,他从来避之不及,此刻,微微踌躇后,最终选择使用自己的江湖名。“我姓秦,叫秦宋。”   假小厮不动声色默默打量宋功勤半晌,显然把后者的迟疑看在眼里,大约是看出这是假名,再开口时,语气中少了分真诚,多了丝漫不经心。“如此说来我姓楚,亡秦必楚的楚,名讳上风下雅。”   宋功勤着实感到抱歉,为自己因一念之差未据实以告,而此刻再坦白也毫无意义,他轻缓下语调道:“其实名字只是一个称呼,人贵交心,而非交名。”   假小厮低头默默思忖,片刻后,显是认同了这一道理,为此转而展颜笑道,“如此说来,以后我便管你叫秦宋。”他轻轻一个笑容让便宋功勤大大松了口气。后者不自觉跟着微笑,“而我就称你风雅?”不管名字真假,他是真心实意把眼前的少年当成自己想要结交的少年侠士楚风雅,倒是“楚风雅”本人似是对这个名字不甚满意,他微微皱眉又自己念了两遍“风雅”二字,最终委屈兮兮地妥协道:“这名字你便将就用罢。”   带着□□的楚风雅顶着那么一张枯黄平庸的脸孔,却在轻蹙微笑间,有璨烂星光于眸底流转,婉然清扬,灵气非凡。有那么一刻,宋功勤分外想瞧一瞧眼前这个少年真正的模样,想来一定是位钟灵毓秀的人物。   并未留意宋功勤一时失神的楚风雅转而专注回那三瓶紫色的药。“你赶紧瞧瞧罢,究竟哪瓶许是我们所需的解药。”   闻言,宋功勤才终于记起眼下正事。他定了定神,低头打量向药瓶,一个个小心打开查看。就他半吊子的学问,本是不敢对自己精准分辨药物抱太大希望,但所幸三瓶药里两瓶是□□,剩下的那瓶瞧着有些许像他们要找的。   “若真有解药,应该就是这瓶。”   楚风雅毫不迟疑地收起这瓶药来,道:“我们这就去救人。”   宋功勤打量了对方一眼,嘴角不自觉挂起笑意,问道:“你倒信我?万一我错了呢?”   楚风雅目光转动,想是不愿让宋功勤得意,故意回道:“我只是想死马当活马医罢,再说那些药人已经习惯服毒,错便错,到时候一并拔毒就是。”   宋功勤想了想,稍稍严肃道:“只盼这些人的身体没有被□□完全破坏,还能挽回。”   两人说话间,楚风雅已经带着宋功勤往另外的地方而去,听闻后者的感叹,他若有所思着问道:“若说那些人已必定命不久矣,你救是不救?”   宋功勤不假思索断然道:“救。”   楚风雅的眼眸为这一答案浮起浓浓笑意。仿佛他听得的是全天下最好的好事,感受到的是全天下最快活的快活。宋功勤看得出,他们的想法显然一致,这非关是非对错,更多是志同道合的感动。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我们到啦。”楚风雅的声音让宋功勤回过神。宋功勤四顾了一番,却无法判断此刻他们驻足的所在是否主人卧房。这间房间异常华美,画堂琼户,珠帘翠帐,当是唯有主人才享有的奢侈,但又不似一个男主人该有的庄重沉稳。   似是料到宋功勤所想,楚风雅却只含糊解释道:“这位柯老爷品味颇奇怪,这确是他的卧房。”   宋功勤不禁笑道:“他把药人关在自己卧房,难不成用药人的方式是采阴补阳那般。”   原本楚风雅正走到床边摆弄帘勾,闻得宋功勤的顽笑话,动作猛地顿住。察觉到他异状的宋功勤这才想起,楚风雅尚年幼,大概也脸皮子薄,自己这话说得孟浪,实在失礼。正想要道歉,却听楚风雅轻嗔道:“这等事,你倒懂得多。”   这一回,轮至宋功勤怔住。听楚风雅言下之意,药人的用法竟确是此等方式。如此说来,刚才自己的轻慢说辞倒是对不住那些无辜药人。“只是歪打正着罢了。我哪知晓这歪门邪道。”他讪讪回道。   楚风雅复而回头转动起帘勾,左边转两圈,右边反向转三圈,很快,芙蓉翠帐向两边移开,露出一道暗门。   很快,楚风雅便当先走入暗门。想来对方已是轻车熟路,可宋功勤仍不觉担忧意外变故,他闪身紧随其后。密室幽暗,楚风雅点燃了一个火折子照明,宋功勤依稀能见到这个不小的密室里竟有九个之多的药人。该九人个个神情呆滞,眼见宋楚二人走进房间,他们却毫无反应。   楚风雅取出药瓶,微微踌躇后倒出一颗药丸送进最近的那个药人嘴里,之后,用不确定的目光望向宋功勤。宋功勤明白对方犹豫甚么。这些人痴痴呆呆,自不会配合,凭他们仅两人之力,要将这些人搬走实在不可行,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使药人们清醒过来,自己跟着两人离开。另一方面,谁知道眼下这紫色药瓶中的药丸是否的确是解药?万一有害,给这些药人服下,不啻间接害死九条人命。稍稍稳妥的方法便是先只一人试药,可与此同时,这所谓解药即便见效也不在一时半刻,先是试药,后是等众人解药见效,他们耽搁时间越多,自然越多一分危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眼下他们却还拉着九个无辜平民一道立在这道墙下。   之前故意说“死马当活马医”的楚风雅不敢同时给所有人喂药,自是因着不知手中的药是否铁定无毒。不过,先不论是否有效,是否有毒这点,宋功勤倒是有十足把握。此刻,他伸手讨要药瓶。“虽说还不如蒙古大夫,但这药吃不死人应该没错。不信我可以试给你看。”   楚风雅立即将药瓶死死护在怀中,瞪眼轻斥,“谁许你胡乱试药了!”话音未落,又觉得这句不妥,赶紧补充道,“我这是怕药丸不够用。”   宋功勤心中一笑,暗道:你分明是担心我。随即又心生感动,想两人才相识没多久,楚风雅对自己倒是颇多真心。   暗室另一边,楚风雅已然将药丸分食给所有药人。不知那位毒主人制药能力如何,若太差劲,没准这解药甚至要几个疗程方才管用。如若那样,他们就得另谋他法。当然,一时半会儿,等等尚算得必要。待喂完药丸,楚风雅退到宋功勤身边,同他一起静待观察药人。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宋功勤下意识往密室关上的暗门望去。他的听力尚可,能确定柯策尚未回到卧室,但入夜愈深,柯策随时可能返回,宋功勤无法保证他们不会被堵个正着。   注意到宋功勤望向暗门的视线,对此间打探得更透彻的楚风雅安抚道:“你放心,即便柯策离了书房,他也极可能去东院休息。”   “东院?”宋功勤不禁疑惑。皇帝有各处行宫也就罢了,一个正常人在自己府上难道还需要建两套卧房?   楚风雅解释道,“那东院自然是住着人的。”说着,又不自觉吐露内心疑惑,“其实我觉得那就是个普通的庄稼汉。”他把话说得云里雾里,宋功勤听得分明却也听得糊涂。“那柯策去别人的院子做甚么?”   宋功勤本身问得无心,被问的楚风雅却被问恼,他睁圆着眼瞪宋功勤,急声道,“真是榆木脑子,自然是行……行夫妻之间的事。”他的脸上有□□,看不出脸色,但仅此一句,耳骨便已红透。   宋功勤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些药人都是壮汉。柯策要“采”这些药人,自是爱好特别。他本身对此毫无偏见,倒是楚风雅近乎气急败坏的反应让他看着不觉莞尔。他忍着笑凝视向无端恼怒却也因此无端可爱的少年。忽而又想:风雅看起来不似不齿这一行为,倒更多是害羞。   察觉到宋功勤打量目光的楚风雅伪怒掩羞。“看我做甚么!”   宋功勤赶紧收回视线,替对方转移话题道,“你说万一柯策回来……”话未说完,他便听得暗门另一侧传来小小动静。   楚风雅自然也是听见,为此又好气又好笑地瞥向宋功勤道:“你这说话,比算命还灵。”   宋功勤并不慌神,他果断安排道:“若柯策只是回来休息,我们便等他离开再议。若他走进密室,你去把着门,让他不及出去招人,想来柯策平时不至允许下人靠近他的密室,有些动静大约不会被察觉。只要他仅独自一人,我来对付他。”   看得出,楚风雅对此计划颇为不服,不过,稍稍迟疑后,终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小声嘱咐宋功勤道:“可千万小心他的毒掌。”   楚风雅说得慎重,宋功勤听得温暖,后者微微一笑,道:“你放心。”   说罢,两人同时侧耳聆听暗门另一边的动静。也不知运气算好算坏,暗门外的人应该便是柯策,但他没有进入密室,反是在床上躺下后便没了动静。想来柯策今晚决定在自己床上入睡,这真为难了密室里的两人。他们此刻打开暗门,势必惊醒柯策,别说无法偷袭,只怕反倒曝露了自己的行踪。可话说回来,若不出去,那就只能在这小小暗室过夜。   原本就散坐了一地的药人此刻已一个个闭眼睡去,也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的确困了。他们的呼吸正常,身体状态教人也算放心。宋功勤低头望向楚风雅,建议道:“不如你稍歇片刻,我守着即可。”   楚风雅也不客气,闻言便席地而坐,伸手轻拍身边,抬头示意宋功勤也坐过来。“你总不能站一个晚上罢?”   宋功勤吃得惯苦,还真能站一个晚上,只是此刻自不必要。他跟着在楚风雅身边坐下。   那些药人全不讲究,或横或竖胡乱躺满一地。楚风雅却在意仪态,选了个角落倚墙闭目休息。原本已是烟花三月好天气,密室里更是温度舒适,想来楚风雅不至寒冷,可宋功勤眼见对方双手环胸似是畏寒的姿态,便脱下外衣替对方披上。   楚风雅还未睡着,自是听得到这一番窸窣声,他本未作出反应,待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衣料,才抬眼望向宋功勤,想了想,轻笑道:“你把衣服给我,若着凉,可不许怨怪我。”   宋功勤一本正经回道:“自然怪我自己,怎的不生个更强健的身体。”   楚风雅眼中笑意更盛,他毫不客气用宋功勤的外衣将自己裹了裹,重新低头入睡。只着中衣的宋功勤并未感到凉意,不过为打发时间,他盘腿打坐运气练功。不多时,便听得身边楚风雅的呼吸声变得深而绵长,想来这小少年生得无忧无虑,眼下情况,竟睡得如此安心。   所幸,一夜太平。   由于在室内,宋功勤看不见天色,但些许能把握时间的流逝。待有个药人迷迷糊糊从地上坐起,宋功勤猜想应是一夜过去。他转头打量向同样望向他的药人。在昨夜,这些药人失智至连看都不知看宋功勤二人一眼,而此刻,那药人纵是一脸茫然,也好歹有了犯迷糊的能力。宋功勤猜想药物起效,询问取证道:“你可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药人没有回答,他不解而不安地打量四周,紧声反问道:“你又是甚么人?我怎么会在这里?”   任何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幽闭环境,大约都冷静不到哪儿去。随着愈发清醒的神智,药人的情绪也愈发焦躁恐惧起来。他忽然起身,往密室的门扑去。事实上,宋功勤一早便料到对方极可能因为惊惧而失控,可他终究不忍不容分说地制住这个无辜又可怜之人的穴道,只是,他想说清道理,对方却不给时间。眼见对方就要扑到门上一边大喊一边捶门,他只能取出如意珠,弹指击中对方穴道定身。   密室外的人应该听不见此番动静,不过,墙角的楚风雅慢慢醒转过来。他也不以为方才情况有多紧急,只懒懒眯着眼看宋功勤,相当不应对时机地开口道:“你暗器使得不错。”   宋功勤闻言笑道,“你若喜欢,有机会我教你。”生性豪爽旷达的人说得的确真诚,这并非师门秘技,他乐意倾囊传授,只是,脱口道出后他不觉有些后悔,少年性气,怕是骄傲到反而会不满这样的说辞。   不成想,楚风雅眼睛一亮,畅快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宋功勤心中莫名欢喜,他又点头应了声,才走到被定住不动的药人面前。“你且定一定神,听我细说。”他注视对方沉声低语道,“你的确被人虏来关在此地,但我们是来救人的。我们现在还在敌人巢穴,必须秘密行事,你再惊慌,也莫闹出动静来,行吗?”被他点穴的药人心思简单,也不疑有他,大抵理解了现状后,转动眼珠表达听懂。   尽管对方表现如此,宋功勤实际仍有一丝疑虑,毕竟眼下情况非比寻常,方才药人又是如此激动,只怕情绪无法如此轻易平复,但他素来厚道,不愿委屈已惨遭不幸的药人,微作踌躇,便伸手解开了对方穴道。   幸运的是,重获自由的药人只迟钝活动自己身体,未再作出过激反应——但不幸的是,密室之门的另一边,在这时传来动静。   机关触动的声音之后,密室的门缓缓打开。   宋功勤来不及交代些什么,幸而楚风雅已见机极快地守到密室门后。尚身着白色中衣的宋功勤恰好和药人衣着相似,此时混在其中,九人变十人倒也不至太突兀。两人如此潜伏,完全未料想密室内另有他人的柯策并无防备的走进门。待他眼角余光能见到楚风雅,楚风雅已按昨夜宋功勤的分工从门后出掌偷袭,并顺势关掉密室门。   柯策确实身手非凡,明明被杀个措手不及,却很快稳住阵脚,一边挡下楚风雅攻势,一边利落后退调整位置。宋功勤恐柯策调集来人,才指着楚风雅偷袭,此刻眼见柯策一时未察觉自己的存在,却也未借机出手,相反,他挤身楚风雅同柯策的中间,示意前者退下。“风雅,我来对付他便可。”   楚风雅暗自盘算,方才只一个回合的交手,他便看出柯策功力深厚,加之武功阴毒,自己毫无胜算,担忧宋功勤也未必能敌,此刻保守起见,他毫无愧色地耍赖道:“行,你先对付,若你不行,我再帮你。”   宋功勤自幼所学的武侠之道是不恃强凌弱,不以多欺少,从未想过与人联手对付一个敌人。然而,眼下楚风雅说要帮他,他非但不抗拒,反而感到一阵温暖。接着,还无暇思索自己一反常态是为哪般,他便又转念想到另一回事:若自己真不敌柯策,眼下药人应该俱已恢复神智,楚风雅带着药人逃离此处才更紧要。   “风雅,我先牵制住他,你把大家带走,再回来替我掠阵。”   听宋楚二人这边光明正大讨论如何对付自己,自知除非能一举击倒宋功勤不然别无他法的柯策索性不动声色地只在一边闲看,此刻,宋功勤的建议尚未得到楚风雅答复,他便冲宋功勤戏谑笑道:“你要带走这些药人我大可大方送你,反正你这送上门的药人更和我心意,我已然分外期待你销魂的滋味。”   这番侮辱亵渎的言辞对宋功勤来说只听着恶心,他懒得动怒,一旁的楚风雅却被气得按耐不住地恨声骂道:“你这荒淫恶徒!待会儿我定要撕烂你的嘴教你再不能逞口舌之快!”   想来柯策对自己府上新来的下人不甚了解,他不知楚风雅带着□□,只道他长相粗鄙,故意轻曼摇头道:“你连当我药人的资格都没有,还不速速退开。”   宋功勤脾气原本极好,可这一句话立即惹恼了他,不待柯策再说什么,他蓦地拔剑,疾攻向对方。   不同于方才楚风雅偷袭,这一回柯策早料到宋功勤的举动,他不再闪避,反而直接徒手迎上。剑光闪过,柯策以诡谲步伐贴着剑刃欺身而上,挥掌袭向宋功勤。掌风甫至,宋功勤便隐约见到氤氲黑气。这应该便是楚风雅提醒过的柯策所练毒掌。宋功勤侧身避开,顺势旋身举剑平削向柯策手臂。   宋功勤可以说师出名门,自幼天分加之刻苦,年纪尚轻,已可谓学有所成。自出师下山,宋功勤行走江湖半年有余,许是也的确不曾遇到高人,至今未逢敌手。时至今日,他才第一次领略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境界。   柯策练的不知是何种邪门功夫,原本就诡谲难测,偏生恰巧与宋功勤的武功相克,加之出掌有毒,宋功勤还不能与之对掌,只对了几招,宋功勤便落入下风。方才宋功勤已经见过楚风雅动手,这小少年身手不俗,可明显缺乏对敌经验,恐怕两人联手也未必能胜柯策,如今局面,宋功勤更是唯有指望楚风雅能赶紧将那些药人救出此地。眼见楚风雅依旧站在原地看两人相斗,他沉声催促道:“风雅,你们先走。”   实时,药人们俱惊恐蜷缩在一个角落瑟瑟发抖,他们自然听得分明,也知道楚风雅能救自己,然而眼见楚风雅站着不动,也没人敢出声。宋功勤自是知道楚风雅在担心自己,但眼下他还能以急攻与变换的虚招缠住柯策,待柯策熟悉了他的招式后,只怕所有人都走不了,这让他不得不严厉起语气。“须知轻重,快走!”   楚风雅闻言立即转身,也不用他交代,开门后,所有药人便紧紧跟了上去,很快一同离开。   抽身不得的柯策说得轻巧,实际失去这些药人于他自是损失惨重,眼见心血化为乌有,不由出招更是凌厉,直欲杀宋功勤而后快。素来走正统之道的宋功勤只觉这些阴损毒辣的歪门邪道似乎专为对付自己招式而生,加之方才为缠住柯策使他无法阻拦楚风雅,宋功勤一阵猛攻完全是以攻代受,说是抢了先手,却实是失了大势。此刻,宋功勤彻底陷入被动,他心知如此继续,不需几个回合,自己便会落败,为今之计,只能破釜沉舟。   眼见柯策毒掌再次从侧面袭来,宋功勤假装招式已老不及变招,旋身以背迎对方来掌,他暗自运气以卸柯策掌力,拼着承受这一毒掌觅得时机,一边取出如意珠弹指击向密室门内侧开闭机关,一边趁着密室门合上之前窜出密室。   密室主人纵是有千百种开启密室的方式,也都经不起这样的耽误。待他终于走出密室,宋功勤早已远去,不见踪影。   硬抗了一记毒掌的宋功勤一出密室便从怀中师娘给的各种药物中找出解毒丸服下。这药丸对于普通毒物效果非凡,但柯策毒掌练得如此费心思,又岂是寻常解毒丸所能解决?宋功勤服药只望能稍稍克制毒性,让他有时间离开此地。眼下,一路催动内力施展轻功,他能感受到毒性随着运气游走体内,一时无暇顾及,唯有提着一口气翻墙离开,直奔隐蔽树林而去。   待终于来到庄院外,宋功勤才忽然想起一事:他与楚风雅并无任何汇合的约定,这深山幽谷,道路复杂,自己显然无法轻易找到对方。而若楚风雅以为宋功勤还在密室和柯策缠斗,等救出药人后回头找他,极有可能被柯策逮个正着。念及这一情况,宋功勤猛地心头一惊。他与楚风雅相识不久,论不上太多交情,楚风雅也并未承诺折返寻他,可这一刻宋功勤却异常肯定,他想象楚风雅重回密室,被埋伏的柯策一击即中,那画面让身中毒掌的人只觉得胸口忽被重击,毒性再也按捺不住,一口黑血吐出,宋功勤直直朝前栽倒在地。   第2章 琵琶弦上却无声   苦涩却也甘芳的药草味淡淡飘来,宋功勤自混沌乱梦中悠悠醒转。   神智乍清醒,他不自觉从床头惊坐起。尚不及思索自己处境,最初的、唯一的念头是:不知楚风雅眼下情况如何?接着,在看清床边坐着的人影后,他彻底放松下来。   楚风雅单手托着自己脖子上别人家的脸孔,专注端详宋功勤。一番观察后,道出结论,“看来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宋功勤能听出个中终于放下心来的宽慰情绪。“是你救了我罢?”他问道。   楚风雅摇头道:“是李大夫救了你。不过他说,你身上的毒他没有办法完全解开。当然,你可以再寻名医,再不济吃点灵芝什么的,应该不要紧。”   宋功勤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我这个还不如蒙古大夫的,到时候自己开几幅药服用,这点毒不碍事。”   闻言,楚风雅淡淡瞥他,道:“你这是在说李大夫还不如一个不如蒙古大夫的外行,我看,他最好赶紧把你这不知感恩的病人赶走。”   “我说错话啦,你别告诉李大夫。”宋功勤笑着讨饶说道,随即,关注向正事,“对了,风雅,那九个药人现在何处?”   楚风雅回答道,“我原希望他们先来这药庐待……”他顿了顿,若无其事续道,“待再作打算,但他们都急着回家,我也不便阻止,便放了他们走。”   宋功勤不觉忧虑皱眉。那些药人定是中毒已深,若不好好拔毒,只怕活不长久。原本宋功勤想自己学艺不精,可把师门位置告知九人,让他们上山求医,可眼下,九人各自回家,再如何寻得这九人予以相救?   自知他在想什么,楚风雅缓缓补充道:“我把他们的住址都记了下来,还是能再找到他们。”   宋功勤喜道:“你真是想得周到!”   宋功勤赞颂得有多真挚,楚风雅回答得便有多冷淡。“那是自然。我既不莽撞,又不托大。”他这一自谦光顾着奚落宋功勤了。宋功勤再是迟钝,也终究觉察到自醒来后,对方那不冷不热的态度里其实有着浓浓怨怼。“风雅,你怎么了?”他在意询问道。   楚风雅立即回答,“我好得很。”不待宋功勤追问,他转移话题道,“你说自己开药方,那就现在开罢。恰好我们在药庐,也好配药。”   宋功勤更是在意楚风雅的心事,只是,对方既不愿提,也就只能作罢。他转念又想了想,蓦地意识到自己的确颇为需要纸笔来做些要事。“风雅,不知能否劳烦你取些纸笔来?”他问道。此刻宋功勤说是暂时无碍,可终究是内伤加中毒,全身虚软无力,怕是没有力气出门寻物。原本他担忧不知为何同自己置气的楚风雅受不得这使唤,不想楚风雅倒是很快照办。他知宋功勤要写的不是一个简单药方,周到地取来好几张信笺。宋功勤将简单一句话、一个地名连写了九遍,楚风雅也不需要他多交代,直接接过,道:“我会在信封上写上他们九个人的送信地址。”   “有劳你了。”   这无心一句换来楚风雅凉凉看他。“你是他们谁家亲戚?要你替他们说这话?”若说楚风雅之前还刻意稍降辞色,这一句却已是明晃晃的数落。宋功勤实际颇为高兴楚风雅能直接冲自己发脾气,他也不知楚风雅究竟气什么,只管言辞恳切地道歉道:“是我做的不对,你别再生我气了。”   楚风雅因着这句若有所思地注视向宋功勤,末了追问道:“你哪儿不对?”   宋功勤立即回答道:“我不对在生得愚钝,竟不知道哪儿惹得你不高兴。”   楚风雅微微怔住,想是未料到说话老实的宋功勤竟答得如此油滑。然而,说来他倒是冤枉了宋功勤,宋功勤是真心为自己迟钝抱歉,不过不管如何,楚风雅终因宋功勤讨饶的巧语而晴了几分心情。   “下回,你再敢赶我走,”楚风雅迟疑着不自觉松口,却在提及此事后很快真情流露,他后怕着恨恨道,“我定不会再听你的。”   这一句让宋功勤恍然大悟。他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楚风雅,原来却是自己吓着了对方。准确说来,楚风雅不是在气他甚么,而是在担忧他的安危。宋功勤不由心中感动,他下意识握住了对方的手,诚挚道:“我知道我教你担心了。是我的不该。”   楚风雅呆了呆,随即先是下意识的点头,紧接着觉得自己点头不妥,又赶紧抽回自己的手,嘴硬反驳道,“谁担心你了,我只是……只是,好心不想见你死。”他的脸上带着□□,看不见脸色,但耳根已然红透。看得宋功勤原本心中的感动霎时变成另一种情绪的涌动。“风雅,你能不能摘下□□?”他情不自禁开口道。   闻言,楚风雅一瞬间露出迟疑难色,眼神中竟还有一分畏惧。楚风雅原本便不是擅于隐藏神情的人,此刻他的反应宋功勤自然看得分明。在宋功勤心里,貌由心生,楚风雅纵没有桃李之夭夭,也必是灼灼有辉光,然不料,楚风雅如此抗拒以真面目示人,想他眼下这张小厮面孔虽算不得其丑无比,但已是其貌不扬,他能顶着那么张脸不以为意,却仍生怕宋功勤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宋功勤不忍继续细想下去,他心中一疼,语调分外柔软起来,对楚风雅低声细语道:“是我失言啦。说了人贵交心,我不该太好奇你长甚么样子。”   楚风雅明显松了一口气,重新找回神气,斜睨着宋功勤道:“是啊,总不能我长相不入你眼,你便肤浅地不同我结交?”   宋功勤立即回道:“若你长相不入我眼,我宁愿弄瞎了这双眼睛,也定是要同你结交的。”   这话听着如花言巧语,可宋功勤却说得真心。楚风雅自是能将宋功勤的神情看得分明,有一会儿他怔怔眨着眼睛,少年脸皮薄,不肯让宋功勤知道自己心下感动,微微扭捏地别过脸去,拿起那九封信笺,生硬转移话题道:“我先去把信教人给送了,你好好给自己开方子,回头我请李大夫抓药。”说罢,他转身便走。   宋功勤望向楚风雅匆匆离去房间的背影,一时不胜唏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宋功勤自幼便更容易爱慕一些美好的人或物,他倒不至于瞧见丑陋的东西就嫌恶,可楚风雅于他,那是只觉得全天下的美好都该塞在他身里的那么一个存在,不想竟怯于以真面目示人。老天当真是擅于亏待人,宋功勤不觉惋惜。不过很快他又转念想到,不论楚风雅长相如何,在自己心里,他自有最是晶莹剔透、玉净花明的模样,而那模样别人都看不见,独独属他一人。如此想着,心中反而涌起一股说不尽的甜蜜滋味。   床头,宋功勤正胡思乱想,那边楚风雅才关上的房门重新被推开。以为是楚风雅忘了甚么折返回来,宋功勤第一时间抬头望过去。然而,推门走进房间的是一位陌生的白发长者。   “秦公子,秦小兄弟说你想自己开方子抓药,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这位一定是李大夫罢?”宋功勤猜想楚风雅将两人关系解释为兄弟,所以才有“秦小兄弟”之说,自然,他不会揭穿。   李大夫因为宋功勤的说辞而豁达地轻轻自嘲笑道:“我这已经不知道如何继续开方子的大夫可真是愧不敢当啊。”   “李大夫哪里话。”宋功勤颇为真心地说道,“先前我毒气攻心,虽用药克制,但加之内伤以及急火,想是已命悬一线,若不是李大夫及时调理疏通,我怕这会儿也醒不过来。”   李大夫并不居功,不过早先时的危急还是让他颇为感叹。“虽然你们长得不像兄弟,但你弟弟是真心待你好。你昏睡一天一夜,他便守了你一天一夜。你未看到当时他紧张成甚么模样。”   虽未见到,宋功勤也能想象一二。之前他担忧折返寻找自己的楚风雅为柯策所俘,大抵便是如此紧张焦切。这世上既然有人白首如新,自然也有人倾盖如故。   ……只是,宋功勤又想,兄弟之情又怎地会这般有绵密如织的情愫……   “秦公子?你在想什么?”李大夫的声音使宋功勤不得不回过神来。后者抬头望向微微疑惑打量自己的大夫,定了定神后道,“李大夫,能不能麻烦你把之前我服的药方给我看一下?我好根据这药方再配清毒的方子。”   “自然可以。”   李大夫来到桌前就着纸笔专心写起药方来,宋功勤藉由这个机会清澄一时紊乱如飞絮的思绪,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伸手为自己把脉。对于医药实在毫无兴趣的宋功勤学会的着实不多,病理药物方面他的确还不如蒙古大夫,不过,行走江湖自然会遭遇□□迷药,这方面被迫着,倒是强行记了不少方子,这时候,依着李大夫之前的药方,他开了一些较为常规的药草。   李大夫医者父母心,看着这个药方不由担忧道:“秦公子,你这药方过于霸道,怕是对身体有害罢。”   宋功勤微微一笑道:“李大夫您放心,我是习武之人,用内功来辅助这药方是再适合不过。”   李大夫即刻领悟,他抚须叹息道:“我平日开药竟从未想过因人而异,直到今天才算长进。”   两人说话间,楚风雅显然已利落办完正事,此刻从半掩的房门直接走入。李大夫见到楚风雅亲和地笑了笑,道:“秦小兄弟,这下你可放下心了罢,你大哥没事啦。”   楚风雅偷偷瞧了宋功勤一眼,终究没反驳,只道:“辛苦李大夫您了。”   “我可没你辛苦,你大哥醒了,你最好也赶紧闭会儿眼睛去。”   李大夫这么一说,宋功勤才意识到,由于楚风雅带着□□,自是瞧不见憔悴脸色,这让他之前有所忽略,此刻细看,只见原本楚风雅皎皓如月的眼眸中正布着细细红丝,想是许久没有合眼。宋功勤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感动于楚风雅的情意,愧疚于自己害对方受累不说,怕还令对方担忧牵挂了一天一夜。   相对宋功勤的心疼,楚风雅倒不急于休息,他对李大夫道:“谢谢李大夫您的关心,我马上便去休息。您先去忙罢。”   闻言李大夫了然地笑了笑,说道,“我先去煎药。你们两兄弟,说会儿话就好好休息罢。”显然是觉得他们有好些话要说,速速离开不说,还特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宋楚二人。宋功勤自是有千言万语,只不知从何说起,他又不忍楚风雅继续强打精神,来不及细思,便往床里挪了挪。“过来睡一会儿罢。”   楚风雅因着这一提议而意外顿了下,不过很快,他毫不客气地脱了鞋便钻入被窝。“你睡相可得好点。”如此交代过一句,他安心闭上眼睛。   宋功勤言时无意,可待楚风雅真在他身边躺下,立时便心下惴惴,好似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又或者至少不怀好意。下意识低头望去,面对平静睡颜,他不觉一时想痴。   他在墙外道,听他墙里秋千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宋功勤终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于是无端多了那一份烦恼。   楚风雅定是累极,闭目没多久便沉沉睡着。不过,他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梦见什么,没一会儿,他便在睡梦中轻蹙起眉,情绪微微搅动,口中含糊呓语,只言片语宋功勤原听不清,但蓦地,楚风雅清晰喊出“秦宋”这个名字,语气是焦切担忧,以及深藏的关心。   宋功勤心中一动。他想:若自己只是楚风雅一见如故的朋友,又怎会被如此牵挂?然而,他也害怕自己会错意,带着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   身旁,似被魇住的楚风雅不安分地挥动了下手臂,宋功勤醒过神来,赶忙握住对方的手,低声呢喃般安抚道:“放心,我在这儿呢。别怕,我陪着你。”   楚风雅像是听见宋功勤说话,他的神情慢慢平复下来。不过,宋功勤的那只手他没再放过,没一会儿便反客为主,将那只手往自己怀里抱,顺便翻了个身,牢牢压住宋功勤的手臂。   别说宋功勤不使劲扯不出自己的手,即便能做到,他也舍不得,见楚风雅抱得开心,他的嘴角不自觉暖暖扬起,顾不上手臂被压得发麻,只稍稍调整坐姿以便楚风雅能睡得舒服。   如此这般,补眠的人补眠,真正的伤患在自己动荡心绪中徘徊。原本西下夕阳的余晖渐渐消退在轩窗之外,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楚风雅朦朦胧胧从睡梦中醒转。   他懒懒花了好半晌清醒,随即才注意到自己正抱着宋功勤的手臂。他哪里不知道是自己抱得人家紧,可是他那面皮说薄太薄,让他不好意思承认,而说厚也挺厚,让他能面不改色地颠倒黑白。“你睡相不好,把手臂都伸到我这儿了。”   宋功勤好脾气地笑着认错道:“我睡相不好,委屈你啦。”   宋功勤那么逆来顺受,倒使得楚风雅颇为不好意思。“你饿不饿?李大夫说你不需要忌口。我给你找些吃的。”后者转移话题。   一天一夜的昏迷让宋功勤并无太多饥饿感,但楚风雅睡了许久,尚未用过晚餐,想必正饿,宋功勤点了点头道:“能有吃的就最好,我们可以一起吃些。”   楚风雅抬眼望向宋功勤,他心思细腻,自能看出并无胃口的宋功勤是体恤自己,此刻,眼含笑意地轻声道,“好啊,我陪你一起吃。”说罢,他起身往门外走去。   行事干脆利落的人这一去,回来得很快。只是,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碗药。还没走近,一股苦涩的味道便在房间弥漫开。当然,宋功勤自己开的药方,只能自己接过服下。所幸,从小未被娇惯过的大将军家少爷吃得惯苦,此刻连为苦药皱一下眉都毫无必要。倒是,他才喝完最后一口药,楚风雅翻手变出一颗杏蜜饯来。“这是奖励你乖乖吃药的。”   宋功勤好笑地望向分明把他当小孩哄的人,他猜想这个人大概每次都必须有人哄着才肯服药。“你还有第二颗蜜饯吗?”他问。   楚风雅没想到宋功勤那么贪嘴,他愣愣眨了下眼睛,回答道:“没啦。原来你那么喜欢蜜饯,同小孩似的。我明天再补给你罢。”   宋功勤也不辩解,只笑笑接过蜜饯,然后一分为二,把一半递给楚风雅。“你说好陪我一起吃的。”   完全没料想到宋功勤此举的楚风雅呆呆接过蜜饯,等终于回过神的时候,眼角是止不住的灿烂笑意溢出。他不知道自己内心莫名升起的羞涩情绪是怎么回事,可实在不知说甚么好,便只一声不吭地低头把那半块杏蜜饯放入口中。   今日之前,宋功勤从不觉得药物苦,也不曾觉得蜜饯甜,在今日,药物依旧不苦,他看着楚风雅泛红的耳根,却发现,蜜饯让人甜到心里。   等药服完,蜜饯也吃完,有人过来敲门。宋功勤正好奇门外是谁,楚风雅已了然吩咐:“进来吧。”   很快,一群看起来像是酒楼伙计的人端着一叠叠的菜肴走进房间,他们向宋楚二人施礼后,有序把菜放至桌上,接着迅速退出房间。   大将军家的少爷不是没见过大排场,着一家酒楼把酒菜佳肴送至府上也不算稀奇,只是,此刻他们仅两人用餐,还在药庐的客房将就,原本可以比之简单许多。待那些伙计全部离开,宋功勤望向满满一桌子的菜肴,不由笑着向楚风雅道:“这可真奢侈,你花了多少银子?”   楚风雅云淡风轻道,“钱财不过身外物,当真缺了急需,也可去卖艺或行乞。”他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没半分顽笑意思。   宋功勤简直哭笑不得,摇着头打量眼前少年道,“你还真是能屈能伸。”说着,不觉好奇起来,问道:“你若卖艺,能卖何艺?”   楚风雅神气睥睨着答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若给我只小猴子,我还能表演杂耍。”   宋功勤被逗得笑出声来,一时之间真心想找只小猴子来送给楚风雅。楚风雅未再继续这一话题,他首先来到满是佳肴的桌边坐下,招唤宋功勤一同落座。“你说陪我一起吃,你可得多吃一些。”   宋功勤着实没有胃口,但心知这桌菜主要为他准备,便是勉强而行也打算多进食些。在桌边坐下后,他注意到,这桌子本以为因过于丰盛而反激不起胃口的菜原来大多都是清淡精致的小菜,主食更配的是海鲜粥,饶是宋功勤食欲不振,也还是看得可口。   他这才察觉到楚风雅的心细如发、润物无声,只觉胸口柔软温暖,却一时不知说甚么好。   “风雅……”   言未尽,意无穷。   想是宋功勤眼神过于灼热,楚风雅被瞧得不自在起来,又不想弱了气势丢了面子,索性睁圆了眼睛回瞪宋功勤,道:“看我做甚么?赶紧吃饭。”   宋功勤低笑点头,附和道,“是啊,我们赶紧趁热吃罢。”他举箸先夹起一片肴肉,放入楚风雅面前的碟子。   其实,如此布菜并不妥当,他们俱非客非主,席上又只两人,这一举动平白添了一份暧昧。宋功勤自知心意,始终努力克制,要求自己行为皆能止于礼。而眼下失态,不觉暗自惴惴。一旁楚风雅倒是并未留意,神情自若地就着小碟将肴肉食下。   眼见楚风雅进食,宋功勤自然察觉一件事。平时他已觉得楚风雅举止有度,矩步方行,眼下瞧他用餐,更是有浑然天成的讲究与优雅。一个人的姿态礼仪自是家庭养成,想必楚风雅出生书本网,甚至可能贵胄名门。而如此家庭,怎么会放任自己家尚且年幼的孩子独自出门游历?   “风雅,你是离家出走来到此地的吗?”宋功勤问道。   他问得过于直接,倒让原本打算曲折抵赖的楚风雅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睛,末了,干脆撇嘴承认道:“我被爹娘关了十六年,十六年里连走出家门一步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我这不叫作离家出走,应该说是逃出牢笼。”   宋功勤还当真未见过如此过分的父母,不过无论如何,他自不能说楚风雅父母的不是,此时有意缓颊道:“你父母应是过于担忧你才如此。这回你擅自出门,他们该担心了罢?”   “担心是必然的。”楚风雅肯定道,“但他们就该磨练磨练,等习惯了,以后也便不至于天天因着我吓得自己快要发病似的。”   在宋功勤心里,楚风雅固然有些小儿心性,其实还颇为可爱,并不任性,不成想,他说起父母时如此自我,那漫不经心的调笑,竟一点不体恤父母的关爱。念及此,宋功勤不觉微微皱起眉头。个性使然,不管心中是否不满,宋功勤从不擅自指责他人行为,可面对楚风雅,他自然开口道:“他们是你父母,你该懂事一些。”   宋功勤不擅使用严厉语气,这番话也是好言好语同楚风雅说,不过,敏锐如楚风雅,自然立即察觉宋功勤内心对自己的失望。楚风雅微微迟疑地抬头端详宋功勤,眼眸里,第一时刻倔强的不服气闪过后,很快是满满的委屈和生气。“你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多过分的事。”他脱口道。   楚风雅平日说话看似随便,带着小放肆,实际颇有分寸,也并非口无遮拦之人,此时不及细思的脱口而出,大约的确是心中所怨所念,且怨念已久。明白这一层道理的宋功勤不由心疼又担忧,他小心追问道:“他们做了甚么?”   楚风雅迟疑着未作回答,眼中流露难以言说出口的哀愁。   宋功勤不忍追问,赶忙自己转移话题道,“再不喝这粥要凉了。我们动筷罢。”所幸楚风雅不至情到伤心处,宋功勤将话题引至吃食,他也便神情放松下来。宋功勤顾着听他的情绪,刻意挑选些轻松话儿提,楚风雅素来说话机灵,因而两人聊得气氛好转,十分欢乐。   宋功勤自己不知不觉也进食不少,待两人用餐完毕,已是月上枝头,更深人静。宋功勤帮着楚风雅一起将餐具收起,待酒楼的人明早过来取。等一切都收拾妥当,楚风雅很是自觉地直接往宋功勤床边一坐。   想来楚风雅把这也当成了自己的床,对此宋功勤不知内心该作何感想。他欣喜于楚风雅与自己的亲近,可也同时忧愁——自己怀着难以启齿的心思,如何坦荡面对年少无邪的对方?   “快些过来睡一会儿罢,眼见天都快亮了。”楚风雅打着呵欠在床边懒懒说道。   宋功勤唯有配合地走过去。傍晚那会儿他心事重重,楚风雅睡在身侧,倒也无暇起一些旖旎念头,可眼下,月隐灯阑,别有暧昧暗处生,只走近床边,他便心簇摇曳,血气翻涌,竟一时心猿意马。楚风雅全然不知他的感受,兀自作着自己的打算。“你睡在里面,以免明早我起床的时候吵醒你。”宋功勤不便拒绝,唯有硬着头皮脱了外衣,往床里躺下。楚风雅听不见他想些什么,却听得见他微变的呼吸声,为此转头眼露忧色问道:“你的内伤又发作了?”   宋功勤讪讪回道,“无碍。”语毕,赶紧收拾起狎昵心思,闭上眼睛专心运气周身,作些晚课。   楚风雅不甚放心,又歪头打量宋功勤片刻,他哪晓得自己这目光只害得宋功勤差点没岔了气息。所幸,他不再追问,大抵明白宋功勤并不要紧,不多时,便也在床边躺了下来。   忧心劳累一天一夜的楚风雅即便之前有过小睡,这会儿仍是倦得沾枕即入眠,他应该没再被梦魇着,可同样睡得很不安分,在床上翻身不说,感觉到热源还不自觉贴上来,将温和柔软的鼻息喷了宋功勤一脖子。宋功勤哪里还入得了定运得了气?他苦笑着默默忍受内心躁动,暗自感叹自己“出息”。想他偏爱女子十九年,如今偏偏被一小小少年轻巧一举夺走了心,他是全无回头是岸的想法,却也不打算多说一句、多走一步,唯恐委屈了洁净无瑕的少年。   不忍委屈对方……那便只能委屈自己。宋功勤忙碌于与心魔的斗争,一夜无眠。   月下钩窗,东方渐白,这睡得辛苦的一晚终于过去。拂晓时分,眼见楚风雅依旧睡得沉,宋功勤悄悄起身,小心越过对方翻身下床。还有两帖药未服的宋功勤余毒未尽,内伤未愈,本不是作早课的好时机,可思及还会继续抓人制药的柯策未除,镇上尚有幼儿不明行踪,他便无法安下心来养伤,取剑来到后院空地,清空愁思烦绪,宋功勤专心练起剑来。   宋功勤师门武功繁杂,不算以剑术为长,但宋功勤自幼爱剑,总觉剑中有魂需以己之心唤醒,练起剑来往往能入忘我境界。这日清晨,他藉着练剑,心智清明不少,精神也稍稍振作。练得入神,他并未察觉时光流逝,待日头高挂,楚风雅现身后院,他才收剑平复气息,缓缓走向对方。   楚风雅显然不赞同宋功勤带着伤过于勤勉地练功,但他并未置喙,反而开口道:“我知道你放不下柯策的事,还有那些孩童。”   “我清楚自己一介凡人,自管不了天下事,也从来没有如此狂妄野心。只是,路遇的不平都管不了,我习武练剑又是为了甚么?”宋功勤第一时间直抒胸臆,不待说完,又心中一动,蓦地明白过来楚风雅定是与自己相同心思,不然语气不会有如此理解感慨。思及此,他凝视向楚风雅的眼眸,低声道:“我因为习武练剑而结识到意气相投的好朋友,那也不白费十几年的苦功。”   楚风雅听明白这句话的情谊,灿然一笑,道:“你吃亏了。我练功一直偷懒,还不是也结交到了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闻言,宋功勤胸口温暖,不觉轻笑道:“你一定胜在比我聪明机灵。”   楚风雅被逗得大乐,“我也看出来啦。”说话间不自觉透漏出少年心性的俏皮,句末微扬的调子如同柔软的小尾巴挠了宋功勤的心一记。宋功勤一时心如乱絮,各种心情纷扬飘洒。   楚风雅在笑过之后稍稍正容,转而进入正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说道,“那些失踪的幼儿已经被官府找到,原来是人口贩子做的恶,眼下,孩子们都回家了,那人口贩子也已被关押候审。”   宋功勤心中一喜,但也意外,他挑眉道:“想不到官府这次办案效率不错。”   楚风雅卖着关子摇头道:“凡事皆有因缘,你道官府为何之前查不出结果,此刻却忽然如此得力?”   “为何?”   楚风雅笑着卖弄得意,神气抬眉道:“这可说是你我的功劳。”   “此话怎讲?”   楚风雅收起顽笑意味,神情隐约透露不满和无奈。“这是听方才来收餐具的酒楼伙计说的。之前我们把那些药人救出,他们返回家中,遭遇自然流传开来,加之原本必已立案,此地的安抚使听闻后,觉得案情严重,决定亲自出马解决。他计划着来此地,这儿的衙门哪敢怠慢,为求表现,也就赶紧把悬而未决的幼儿失踪案给办了。”   府衙玩忽职守素来难定渎职之罪,世事往往莫可奈何。没有安抚使的到来,或许被人贩拐走的孩童便回不了家,可即便知道这层道理,凭一己之力,又能做些甚么?   宋功勤心中也是叹息,不过,口中缓言抚慰楚风雅道:“如同我说的,一介凡人管不了天下事,也就别太为天下事烦心了。”   楚风雅叹道:“若我当大官,必定要肃清贪官污吏,整治无能官员。”   宋功勤不忍打击少年郎的一片拳拳心意与志气,软语婉转道:“当今天子可谓明君,当朝宰相更是一代名臣,我朝盛世,放眼历史,盛世之治也终究不得臻美。”   楚风雅何等机敏,立即指出宋功勤的句中直意,“你是说我当了大官也比不上现在的宰相做得好,对罢?”他歪头斜睨着宋功勤问道。   被盯着瞧的人不敢老实回答,轻笑说道:“我是说,当朝宰相已做得很好,你顶多就比他再好一些。”   原本只假意生气的楚风雅终于没忍住笑,他轻瞟宋功勤,嬉笑道:“你说话不老实,看来倒是挺适合当官。”   老实人唯有默默受下这揶揄调侃,有意哄着对方高兴道:“你不当大官,我才适合当官,不然,一定会被你给整治。”   少年心事来得快去得快,楚风雅一听乐不可支,“你那么好欺负,我不用当大官也能整治你。”他笑得厉害,以致不得不扶住宋功勤的肩膀才站稳。   宋功勤欣慰低头望向一扫阴霾的楚风雅,见他笑颜也不觉跟着欢乐起来。不过,心情收拾好,正事尚有疑问。宋功勤回到之前主题,说道:“那个安抚使打算直接上门捕人?只怕那些公差反倒被柯策那院子给端了。”   “原本我也如此担心,”楚风雅道,“不过听说那个安抚使不仅是去年的武状元,好像原本在武林中便有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郭学明!”听得楚风雅的描述,宋功勤下意识脱口念出这个名字。他的语气露了端倪,楚风雅自是察觉异样,微微好奇地抬头打量他,问道:“你认得这位安抚使?”   宋功勤尽量轻描淡写道:“只听闻过。”   他有意隐瞒,楚风雅也不追问,却以退为进,“你不愿多说便罢。是我逾矩,不该多问。”如此一来,宋功勤立时忘记自己谨言的原意,注视向楚风雅他诚恳开口道:“我的确从未见过这位郭大人,只是曾恰好与他出于竞争关系,故而心中略有嫌隙。”   楚风雅奇道:“你同一个当官的竞争甚么?”   宋功勤复而想起这一尴尬话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楚风雅胡乱猜测道:“该不会你同他一届武举,然后败了给他?”   宋功勤宁愿认下这一说辞也好过真相,可他又无法对楚风雅道出虚假之言,最终讪讪笑了笑,解释道:“有位朝中重臣的女儿及笄待嫁,据说那位大臣想在我和郭学明之间找女婿。”   楚风雅原本饶有兴致的神情霎时冷淡下来,他的眼神明灭不定,半晌的沉默后,才不冷不热道:“人家又是武状元,又是天下第一剑,想必最终你是输了罢?”   宋功勤回答道:“那位大官的眼光恁好,最终我俩一个都没瞧上。”   闻言,楚风雅神情隐约放松了些许,他瞥了眼宋功勤,若无其事问道:“瞧不上你也就罢了,为什么还瞧不上武状元?”   宋功勤故意严肃沉吟猜测道:“我猜他长得没我威武高大吧。”   楚风雅愣了愣,忍了片刻,终于被逗得轻笑出来,他撇嘴睨宋功勤,一本正经问道:“你那三尺的脸皮是怎么藏在这张脸下的?”   宋功勤始终小心观察着楚风雅,他心中既有不安,又有期待。对于他差点当了别人家女婿一事,他生怕对方生气,却也暗喜对方在意。一时间百感交集。   楚风雅因着宋功勤刻意说笑恢复了心情,他未再计较这一话题,反而另外想起一件事来。“我们去看看那位武状元究竟矮不矮,长甚么样子。”这一突如其来的提议显然是他心血来潮,却一被提出就已一副势在必行的模样。   宋功勤望着对方意气奋发的明快朝气,只觉得刀山火海说去便去,就更别提去见一个人的小事。不过——   “我们去哪里看这位武状元?”   楚风雅已盘算好,“听说按行程他应该今晚会到这儿,我们去守着柯策,自然能见到来抓柯策的武状元。”他行事颇为雷厉风行,那么说着,也不待宋功勤回答便又交代了一句“我去拜托李大夫找人煎药,等你吃了今天药我们就出发”,接着飞快跑开。一旁的宋功勤想拦都拦不住。宋功勤心情复杂地站在原地注视向楚风雅背影消失的方向,心中不解对方为何对郭学明如此好奇。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念想,当初若宰相看中郭学明,或许他会遗憾,但也不至于特别介意,可眼下,若楚风雅忽然看中郭学明……他真是哭都来不及。   第3章 琴瑟钟鼓友乐之   生怕自己错过好戏的楚风雅原本待宋功勤喝了药便打算立即动身,好不容易才被宋功勤拉住用了午餐。宋功勤不认为两人该去得太早,届时还未等到官差,倒先被柯策察觉,平白让楚风雅涉险显然不妥,可他终究论不过对方,楚风雅着急着出发,到最后自然是他遂了楚风雅的意。午餐过后,两人便早早出发前往柯策那华丽府院。   为了不惊动应已收到消息想来正严阵以待的柯策,宋楚二人远远便止了步。楚风雅好事却不莽撞,行事小心谨慎,此事之际,只盘算悠闲做壁上观。然而,即便他们离得远,也还是很快察觉异样。偌大的院子,两人竟感受不到一丝人气。没有走动的人影,没有说话的声响,整个院子就像空了似的。   柯策一介江湖人士,手下能有多少人?怎可能在官兵前来围剿的时候摆个空城设埋伏?远眺寂静一片的府院,宋功勤不得不怀疑柯策已经离开了此处。显然,楚风雅的想法和他类似,只是,比他更积极于行动。“你在这儿等我,我过去瞧瞧。”   宋功勤明白楚风雅这分工是担忧自己的伤势,可他又怎能任楚风雅独自冒险?赶忙拉住说话间就要离开的人,“要去一块儿去。”他素不擅言辞,此刻也不作游说,仅仅直言自己的想法。   楚风雅听了这一说辞,稍稍迟疑后便明快笑着点头应“好”。从来颇有主张的人这一回主意改得颇为爽快,宋功勤不由胸中波澜起。情不在这一刻动,却在这一刻泛滥。这一刻没有壮怀激烈,不是生死关头,实在稀疏平常得紧,但偏是别一般的滋味。   宋功勤加快两步,紧紧跟在楚风雅的身边。当然,眼下情势非比寻常,他很快清澄神智,同楚风雅一起小心着周遭环境,慢慢往那静得诡异的院子靠近。   两人潜入得分外小心,最终却是白费这一番心思。这看似空无一人的府宅实际的确空无一人。起初两人还施展轻功飞檐走壁,到后来,他们干脆大摇大摆闲庭信步起来。   少了一份警惕,逛着庭院的宋功勤心中却多了一份骇然。他知柯策武艺高强,原是不认为对方会怕官兵的抓捕。可这偌大的宅子,柯策竟在一夕之间彻底清空,走得如此干脆。想他建这雕梁画栋,奢华至极的院子,自是很费一番心思。眼下,宋功勤目光所及的景物越是精致美妙,就越是显得柯策逃跑得仓惶狼狈。   ——这郭学明究竟何等威风,竟能让柯策连夜弃宅而去?   显然,楚风雅也与宋功勤想到同一件事上。两人正行至书房,这一番查探虽是指望寻得柯策去向线索,但收效甚微,楚风雅耐着性子打量向书架上的书册,闲来无聊,随意歪着头问宋功勤打听道:“那个天下第一剑真的武艺非凡吗,居然让柯策闻风而逃?我总以为那些所谓天下第一的人不过是尺水丈波。”   宋功勤曾与这年长他几岁的同辈颇有较量之心,不愿相形见绌,眼下虽说依旧依稀残留着想要与之争锋的念头,心中还是坦然不少,加之他素来性子温和,并不好胜,此刻诚心答道:“郭学明的确是一代武学奇才,他幼时受世外高人指点,学有所成,十七岁初入江湖便一战成名。当时,他凭一柄无名剑击败了当世名剑客‘一剑莲花’的何曾前辈,此后,八年里未尝一败。需知,他的对手从来都是高手大家,个个用剑出神入化,可以说,那每一战皆能让人名动天下,这八年里,他就那么动了天下十几来回,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说是第一剑,怕就武学成就来说,撇去‘剑’字,光论天下第一,那也不算夸张。”   楚风雅原本只当故事聆听图一乐,听着听着少年心性愣是被激起一丝好强的不服气,他质疑地撇了撇嘴,道:“那些传奇故事里,世外高人之所以被称为世外高人自是因为不为世人所知,只怕这郭学明胜的不过是沉于浮名的‘高人’。不然,以你说辞,就算术来说,他今年也只才二十五岁,哪来得时间修炼成天下第一的武艺?”   宋功勤当初还真特地打听了几句,了解过郭学明其人,此刻详加说明:“这郭学明不仅天资高,据说本身也从小痴迷武学,是个十足的武痴,除了练功之外,他的世界再无其他,大概只有如此一心一意的专注和忘我才能达到那等境界。”   楚风雅立即察觉到疑点,问道:“若他是个单纯武痴,又怎会入了仕道?”   宋功勤着实无从解答,他也曾如此迷惑过。“这我就不知了。想他原本也算是物外人物,不知怎地半年前忽然有意功名,参加武举,之后甚至愿意拜官,从一个江湖中人变成朝廷命官。”   楚风雅托着下巴沉吟道:“燕山府路虽小,但好歹是三品大员,他这官拜得随便轻松,倒也拜得不小。”   “据说原本皇上准备让他掌管皇城司,众所周知,皇城司虽算不得正道,却当真是权势滔天,朝中有多少人觊觎此位,不想这郭学明却回绝了这份好差事,偏要当个正经八百的官,之后官拜太中大夫,才有了这燕山府路的安抚使。”   楚风雅微微不屑地议论道:“这哪像武痴,简直是个官迷。”   之前楚风雅虽说是出于大胸怀,但的确有说过自己要当大官的话语,此刻,见别人拜官,他倒一脸的瞧不上眼。宋功勤知道,这番州官百姓之区别对待其实对方还是为了始终没压下去的那份好胜心,估计是心中有意较量,楚风雅对着“天下第一剑”分外不顺眼。为着这份稚气争胜,宋功勤不自觉轻轻笑了笑,半打趣半真心道:“你现在年纪尚轻,待到了郭学明的年纪,定是武学成就比他更高,还顺便当了更大的官。”   闻言,楚风雅也不知受了什么启发,忽而眼睛一亮,灿然笑道:“到时候,也许那大官便只想把他那女儿嫁给我啦。”   楚风雅应该只是说笑,宋功勤却听得心事重重。他总不能说“我希望你一辈子别娶亲”,此时,只能勉强跟着说笑道:“到时候那位姑娘一定已经嫁与他人。”   楚风雅下意识摇了摇头,想是真心如此认为,“那大官眼光那么高,他的女儿怕很难嫁出去了。”他这话说得无心,也不算是有意对人家女儿家出言不逊,但宋功勤亲眼见过那位小姐,说实话,他的确因为惊鸿一瞥而曾对当宰相女婿有些许动心,眼下,他自是早无此心思,不过,终究还是不忍那小姐被如此评说,正思忖着将话题从那位小姐身上不着痕迹带开,在此之前,忽然一枚小小黑影凌厉袭来。   虽说偷袭教人防不胜防,但宋功勤竟未能截住这枚暗器,可见速度之快。不过,让宋功勤真正心惊的不是施放暗器者手法之高,而是那枚暗器竟直冲楚风雅而去!   楚风雅也算眼力不凡,及时瞧见一闪而过的暗器,可他终究身手快不过那暗器,才微微侧身躲避,那暗器已擦着他的脸飞过。所幸楚风雅虽躲得勉强,但因脸上还带着□□,这一暗器最终只将面具割出细细一道裂口并未见血。   为防止暗中的敌人继续偷袭楚风雅,宋功勤第一时间闪身将楚风雅护在自己身后,同时往暗器施发之处望去。   “甚么人鬼鬼祟祟?”他的右手已经扣住长剑,随时待发。   暗处突施暗器之人倒也不再偷袭,反而光明正大现身书房门口,缓步走进房间。   只见来人大约二十多岁,五官生得颇好,但眼带戾气,气势凌人,说是不好相与,更确切是教人避之不及。宋功勤虽未见过此人,但见得对方方才的出手与此刻的身姿,心中立时已有所料。   “这位便是郭大人吧?身为朝廷命官,暗箭伤人算甚么?”宋功勤不客气地指摘道。   来人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无视了宋功勤的责难,只冷冷瞥一眼楚风雅,随即望向宋功勤,不动声色道:“宋公子,你这位朋友背后出口伤人又算甚么。还请谨言慎行。”   宋功勤未料到郭学明竟然认得自己。他确实与郭学明未曾一遇,当初两人无意形成竞争关系,他心中对对手有些在意,曾多问过两句,但尚不至于特地调查,不想郭学明倒是背地里将他认识了一番。想来郭学明是真心对那位宰相千金中意。也因故,楚风雅随口一句不太客气的话语,便惹得郭学明出手想要教训人。宋功勤多少能理解郭学明珍惜心上人,连随意被人说句顽笑话也不允许的心情,可他却差点伤到楚风雅,宋功勤租户更是珍惜心上人,哪忍得他人做出差点伤害楚风雅的行为?然而,他正待冷言回语,身后的楚风雅已抢先开口道,“郭大人你说得对,我咒那位小姐嫁不出去实在不应该。”他的语气真诚,宋功勤一听便知道后面的话不会太好心,虽则不希望楚风雅出言不逊,但他并未阻止,反而更小心戒备,免得楚风雅激怒郭学明,惹来对方忽然出手。   楚风雅在微顿后,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下去:“所以,若那小姐找不到如意郎君,那便是我的责任,届时我自会娶了这位小姐,不牢郭大人多管闲事。”   楚风雅的性子算不得骄矜任性,只是有些孩子气的骄纵,其实他也自觉言语失礼,被人追究天经地义,但想到自己竟避不开对方暗器,一时暗自着恼,加之之前便不服气所谓的“天下第一”,此刻不自觉出言刺激明显想娶那位小姐的郭学明。   郭学明因着楚风雅一句稍稍轻慢了宰相千金的话语便出手伤人,可眼下面对如此挑衅,倒是神情丝毫不变,只冷淡瞧了楚风雅一眼,说道:“你配不上她。”   楚风雅故意若无其事笑道:“真巧,她爹也觉得你配不上她。”   郭学明又看了看楚风雅,冷冷道:“此事与你无关。”   楚风雅立即装模作样地接口道:“又巧了,我配不配得上她,也与你无关。”   宋功勤听着楚风雅每一句话都必须占上便宜的说辞,有一刻哭笑不得。之前他只道楚风雅嘴上伶俐,这才方知晓对方这张嘴在自己面前是有多温柔婉转。   面对伶牙俐齿的楚风雅,郭学明此时无意再出手动武,他自觉动口不行,便索性不再理会楚风雅,径直转头对宋功勤道:“宋公子,这柯府涉及多起命案,如今此间主人柯策不见踪影,你可知他行踪?”   “我们来时,全府上下已不见一人。”宋功勤回答道。他未想到郭学明抵达得如此之快,看他孤身一人,显然是不想被众人拖慢行程,率先独自上路,仗着艺高,根本也不需要官差配合,自己便来了此处。这位天下第一剑当起安抚使来,没有当官的架子,履行起职责来,倒是比此地不知尽责的地方官要像模像样不少。这使得宋功勤又不由有些担心楚风雅和自己,他们二人出现在柯府算得上形迹可疑,若是被带回问话,规矩上也不为过,怕只怕楚风雅那性子是万万受不起这委屈的。   所幸的是,不知是不愿得罪镇国大将军的儿子影响仕道,还是的确判明宋楚二人与案件无关,宋功勤只那么一句简单回答,郭学明便问完所有话。“此处涉及要案,官府有待详查,还请宋公子你们立即离开。”安抚使大人冷淡说道,意欲赶走二人。   亲眼见过被迫害的药人,宋功勤自是不愿就此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但他也实在无意同官府牵扯,眼下认为暂时离开比较妥当。他只担心楚风雅不肯善罢甘休。他知楚风雅不比他少那侠义志气,眼下定会想要留下查找寻得柯策的线索。却不想,他还琢磨着怎么先劝服楚风雅离开,楚风雅已拉了拉他袖子若无其事说道:“我们走罢。”   宋功勤自然不会多待,只是,他在临走之前,出于好奇回头看了一眼之前郭学明偷袭楚风雅的暗器,这一看,直教他心中感叹不已,不由得怅然若失。   ——郭学明袭击楚风雅的暗器竟然是一片叶子。   宋功勤一直只道拈花飞叶是传说中的武功,不成想世上竟然当真有人练成。之前他虽不敌柯策,但柯策招式隐克宋功勤的门派武功,加之毒掌是歪门邪道,宋功勤自认正经说来,自己未必逊色柯策太多。他自幼习武,不断长进,有人比他武艺高强他从不怕不沮丧,心知自己总能依靠勤勉更上一层楼。但眼下郭学明这一手暗器,却使得他不自觉怀疑自己恐怕望尘莫及。思及方才自己虽护在楚风雅身前,却或许根本护不了对方,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宋功勤情绪微微低落,这份沮丧难以启齿,他自不会说出口,可楚风雅只瞥他一眼,便似乎有所察觉,后者目光闪动,很快轻声模仿先前宋功勤的语调说道:“你现在年纪尚轻,待到了郭学明的年纪,定是武学成就比他更高,还顺便当了更大的官。”   宋功勤未是真心信了这句话而心感宽慰,只因楚风雅有意安抚,他的胸口便不觉生暖,竟一扫阴霾。   从前,他不知这世上能有人轻轻一言便让自己心中莺啼花开。之所以如此无知,他猜是因为,从前,他尚未遇见楚风雅。   “更大的官就不用了,”宋功勤轻笑着回应道,“那个大官是留给你的。肃清贪官污吏,整治无能官员。”   楚风雅一本正经点头道:“嗯,我负责当大官,你负责拿如意珠打郭学明的鼻子。”   楚风雅如此记仇,宋功勤却只觉得可爱,他忍不住笑着提醒道:“郭学明只是拿叶子擦了你一下,你话里可是拿刀子戳了人家好几下。”   楚风雅理直气壮道:“谁让他使暗器,我还没学会呢,他怎能如此欺负我。”   宋功勤不觉莞尔,“是我错了,明明答应过,却没及时教会你。”说话间,两人已远离柯府,来到一处溪边平地。宋功勤计划着等郭学明离开后继续查柯府,正好省得回镇上,他趁机建议道:“不如,风雅,我现在就教你?”   楚风雅眼睛一亮,来了兴致。“赶紧教我,我好自己打郭学明的鼻子去。”   宋功勤笑着从地上捡起一些小石子来,他一边讲解如果用手腕的力气激发暗器,一边实际示范。楚风雅相当有天分,宋功勤只演示一边,他便能精准模仿动作。只是,力度和准头自然还差火候。   楚风雅用小石子打着远处宋功勤插在树桩上匕首的手柄以作联系,他偶有击中,可感觉更似运气,很多时候楚风雅的小石子都偏失甚远。失手的次数多了,宋功勤能瞧出楚风雅练得无聊,失了兴趣,心念转动,他灵光闪现,出声提议道:“打树桩上的目标没有挑战,不如,我来代替木桩罢?”   这一建议立即让楚风雅期待地望向他,笑吟吟道:“你这主意甚好,我们把匕首插在你的头上。”   宋功勤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他都舍不得让楚风雅感到枯燥,楚风雅倒舍得将匕首往他头上插。“我的脑袋即便也是朽木,插上匕首还是会疼的。”无可奈的地叹气说道。   楚风雅稍稍认真地瞧了他一眼,一本正经纠正道:“你的脑袋怎么说也是雕工精良的好木头。”   宋功勤着实分不清这句是损他还是夸他,最终只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走到木桩旁,拔出匕首,用手指夹住匕尖。虽说宋功勤伸出手臂将匕首柄远离自己,但就楚风雅准头,难保他的小石子不会朝宋功勤身上飞。宋功勤自是清楚,幸而楚风雅力度也不行,宋功勤自信能接住往自己身上飞的小石子。如此想来,他安心对楚风雅道:“开始罢。”   楚风雅也不客气,抬手就是一枚小石子。不出宋功勤所料,楚风雅这第一块小石子就直接往他的脑袋这儿招呼,若非接得及时,宋功勤的鼻子险些遭殃。对此,宋功勤不觉微微意外,楚风雅这一手石子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不少,他一时大意,接得有些狼狈。见当靶子的宋功勤此状,远处楚风雅带着一丝犹豫与愧疚地瞧向他问道:“你没事吧?”   即便宋功勤当真被砸歪了鼻子,他也定是摇头称自己无事,就更不用说他只要专心,自然能稳稳接住楚风雅的小石子,此刻,肯定安抚道:“你尽管放心练,我自不会被砸到的。”   “我听你的,我放心练。”楚风雅语气真诚地说。说罢,他忽然加快了出手。   他的小石子蓦地又提高不少速度,直直朝宋功勤的鼻子而来。宋功勤心中一动,隐约形成一个猜测,下一刻,他才伸手接住这颗小石子,又一颗小石子再次袭来,依旧直指他的鼻子。   “风雅——”宋功勤一边接住石子,一边试着叫停对方。然而,楚风雅只作不闻,一颗接一颗地不停朝他飞暗器。宋功勤苦笑着耐心一一接下暗器,直到他替楚风雅捡的小石子被全部用完。   朝楚风雅走去的时候,宋功勤心中暗自佩服,刚才那些小石子虽被他接住,但瞧得出原本俱准头颇佳的对着他的鼻子,几乎无一例外。“最初打木桩靶的时候,你故意假装打不中目标,就是为了引我给你当靶子罢?”他了然问道。   楚风雅天经地义回答:“我要练的是打郭学明鼻子的功夫,自然得有人站在那儿给我练习。”   宋功勤默默听着这番歪理,忍不住只要对方高兴就好的笑,也便懒得假意抱怨,直接把接住的满手小石子重新递给楚风雅,说道:“你既喜欢,我们便继续练罢。”   有那么短短片刻,楚风雅因出乎意料而站在原地瞧着宋功勤发呆。后者能从前者的眼睛里看到感动,以及流转过的欢喜之色,最终,楚风雅扬起嘴角露出灿烂得恣意的笑容。“那我当真继续啦!”   在宋功勤面前的楚风雅是爱笑的,他的笑容很多也很明亮,纵然用的是其貌不扬的脸孔,那□□上此刻还有一道有些吓人的裂口,但在宋功勤眼中,便是整个人间三月的合丽明秀都能难企及那璨笑的绚烂于一二。   我有娇靥待君笑,我有娇蛾待君扫——莺花烂漫的时候他怎能不来?他又怎能忍心眼睁睁任娇花老去?   “风雅……”宋功勤情难自禁地脱口念出对方名字。   楚风雅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却全然不解其中心思,不觉抬头疑惑而担忧地打量向他,问道:“你怎么了?”   宋功勤望向眼前少年无邪模样,满腹相思唯有沉默。   若他们之间有一人是女子,他定早已奋不顾身。可世俗之道如此苛责,他们俱是男子,即便不畏世人眼光,家人的想法又怎可毫不顾及?宋功勤虽非家中独子,但想来父亲并不能接受儿子叛经离道,而瞧着楚风雅言行举止,如此家教也必是名门之后,他的府上又如何能容他大逆不道?   先前宋功勤察觉自己心意,他忧虑楚风雅无心回应,是而裹足不前。可如今,他屡番感受到楚风雅对自己也有欢喜之情,却依旧瞻前顾后,又拿出另一番道理劝阻自己。他的性子向来颇为果敢,说一不二,只独在此事上优柔寡断。他猜想大抵因为这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遇见真正在意的抉择。不到动情处,不至怯意深。   唯有在惆怅小径独自徘徊。   “无事,我们继续练罢。”宋功勤暗中叹了口气,勉强微笑着答道。   楚风雅也不追究,他复而专注回手中的小石子。不待宋功勤重新回到原位,他扬手便是一枚石子。   这一回,楚风雅不再一味对准宋功勤的鼻子,而是各种刁钻与出其不意,不时指东打西,也不知是在练暗器还是在逗着宋功勤玩。宋功勤说是帮着楚风雅练暗器,实际倒觉得自己被狠狠练了一回接暗器的手法。当然,对此宋功勤反倒是暗自喜欢。这心思说出来许有些稚气:先前楚风雅瞄准宋功勤的鼻子,那是惦着郭学明的仇,而眼下,楚风雅只找着宋功勤的漏洞,那自然是惦着宋功勤的糗。即便当真出糗,宋功勤也高兴楚风雅心里只想着自己。见楚风雅及至后来干脆耍赖骗宋功勤抬头看天上根本不存在的飞鸟,或者故意说话以期宋功勤分神,宋功勤索性假装上当。被楚风雅砸了一两下,身上稍稍有一点疼,心底却大大有一番欢乐。   楚风雅岂会看不出宋功勤有意称自己心,他故作不知以便占更多便宜,只是出手越来越轻,砸宋功勤的石子以碰到衣袂衣角便为满足。两人如此顽耍了一阵,暮色缓缓四合。楚风雅终于收起小石子,接着,对宋功勤飞来一笔道:“我知你等着再探柯策那府院,但其实已经不必再调查。”   宋功勤习惯了楚风雅敏锐判断力,此时毫不意外对方何出此言,径直继续话题道:“所以你已知道柯策可能去向?”   楚风雅神气笑着卖了个关子,只不动声色道:“我们去陈州弦歌湖游玩罢!”   宋功勤明知对方故弄玄虚,依旧配合地作出好奇模样,问道:“为何是陈州?”   楚风雅细说从头:“柯策耽于享乐,自认为是风雅人物。他的书房有一套山水志,他闲来品读,还作笔注。其中,关于陈州弦歌湖那一章不知文章写得如何神奇,他似批注了心向往之此类的评语,他那个……那个情人,有一天读到这段,我恰好假扮小厮在打扫书房外的走廊,偶然听得两人谈话,那情人也说对弦歌湖颇有兴趣,于是柯策便应承有机会两人便去弦歌湖同游。”   “所以你认为他们去了弦歌湖?”   “自然不是。”楚风雅果断否定,却不说下去,等着宋功勤追问。   宋功勤轻笑道:“你就好心告诉我罢。”   楚风雅满足地点头,接着道来:“柯策特别小心,他生怕官兵搜院子的时候,翻到山水志上的批注,将陈州当成调查重点,故而自不愿留下这本书册当线索。可是,若只单独取走陈州那一卷,反而欲盖弥彰,于是他便索性把整套山水志都搬空。他不知我听见他们曾经的谈话,以为这么做万无一失,却不知,他的书架空出一大片,反倒更引起我的注意,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宋功勤顺着楚风雅的思路发表自己看法道,“他的书架无论是空出一大片还是空出一小块,你都定能注意到。”他无意奉承恭维,仅真心认为楚风雅心思细密和机敏,事情道理显然如此。   楚风雅却是被夸得分外开心,他忍笑故作严肃正经地点头回答:“这倒也是。”   宋功勤察觉到,从方才起楚风雅的心情便特别愉悦,正疑惑着对方心里是发生了甚么样的好事,便听楚风雅道,“主意既定,眼下闲来无事,我们先回镇上好好吃上一顿庆祝。”宋功勤一头雾水,他不解地问道:“我们庆祝甚么?”   楚风雅很快回答,答得理所当然:“我们庆祝郭学明其实长得比你威武高大。”   宋功勤听得直发愣,这个答案着实教他意想不到。   楚风雅用说着喜事般的语气续道:“虽然郭学明偷施暗器的行径不好,但他看起来人中龙凤,果然是佳偶良婿。”   闻言,宋功勤不知心中该作何滋味。说不出那百转千折的焦虑心思,他愣愣问道:“你是要找他作佳偶还是当良婿?”   这一提问惹来楚风雅着恼一瞥,他撇嘴反问道:“我找他作佳偶像话吗?我又哪儿来的女儿招他做女婿?”   宋功勤终于稍稍回味过来,不自觉地停顿,接着,他小心试探着开口道:“你是觉得他能做那大官的女婿?”   楚风雅复而安慰高兴地笑开,回答道:“万一那大官实在是找不到其他适合的人来当自己女婿,回头重选你们,他一定会选郭学明。”   一时间,宋功勤心如鹿撞。   他曾想,即便两人两情相悦,此道艰难,只怕委屈了楚风雅,或许他也该尽早驻足回头。可这一刻,情之所动却是身不由己,他低头凝视向楚风雅的眼睛,一字字问道:“你不希望我当那大官的女婿?”   楚风雅飞快答道,“我不希望你当别人家女婿,只希望你一辈子别娶亲。”他这句话说得似是语气随意,神情坦荡,可宋功勤能清楚瞧见对方通红的耳根。   这番霸道告白的缱绻情意让宋功勤不禁心荡神摇、柔肠百转。   这会儿面皮极薄的楚风雅被宋功勤的深邃目光瞧得害羞起来,不肯怯了场,他故作镇定地率先迈步往前而行。“还愣着作甚么,快走,你请我吃好吃的去。”   宋功勤稍稍平复如潮涌的心绪,快步跟上,他走到楚风雅身边,低声说道:“你不希望我娶亲,那我便一辈子不娶亲。”   楚风雅没有回答或者应声,但宋功勤知他听得分明,因为宋功勤能瞧见他眼角不停往外溢的甜甜笑意。   两人默默又前行一段。过了片刻,楚风雅边望着前路,边貌似随意地问道:“若那大官反悔想找你作女婿,你也不娶亲?”   这压根算不上考验,宋功勤不假思索道:“我会对他说,郭学明才是人中龙凤,必然为佳偶良婿——只要他不嫌弃自己有个被打歪鼻子的女婿。”   饶是楚风雅素来心思转得飞快,这会儿也顿了下才反应过来,接着,他捧腹笑出声。   宋功勤爱极楚风雅得开怀处尽开怀的笑,此刻不觉跟着微笑,心中尽是甜蜜。   山路崎岖,两人并肩行走着,道路狭隘处身体自然轻轻碰到一起,原本此类肢体接触再平常不过,然而,眼下两人正情绵意密,这轻擦浅触,恁地生出几分暧昧之意。宋功勤心中对楚风雅甚是珍惜,不愿胡乱生起绮念折辱对方,可终究是抵不过心头所动。莺鸟远林,春风拂面,他不自觉伸出手,悄悄牵住身旁之人。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楚风雅不肯转头看宋功勤一眼,只一味往前走,可他不仅任宋功勤如此牵手与他,手指还轻轻反扣,同宋功勤交握在一起。   有一刻,宋功勤心尖发烫,暖潮涌胸,他不觉想起之前楚风雅拉着他的手让他摸自己掌心薄茧的情景,彼时少年天真无邪,心无杂念,却平白惹出宋功勤朦胧情愫。不成想,转眼之间,两人竟能进得如此光景。   金缕衣自不足为惜,少年时却端是要好好珍重。他有幸看到花开正好,有人比肩行,同心结连理,便在这崎岖世俗之道坦荡走下去,那又如何?   第4章 脉脉河汉不得语   正是一年的好时光,烟花三月,处处江南。更遑论弦歌湖原本便风光无限,桥下春波绿,楼头杨柳风。   宋功勤坐在滨湖酒楼二楼雅座,凭栏眺望湖光山色,一时心驰神往。过去半年始终四处游历的宋功勤并不是未见过更美的景致,只是,彼时当真是良辰美景虚设,此刻与人同说,才使得这景色分外秀丽,教人神怡。念及此,宋功勤不自觉收回远眺目光往自己对面与说之人望去。只能说许是□□珍贵,之前郭学明割破楚风雅的面具后,楚风雅也不弃用,不知怎地修补了一番,又完完整整用这张不知名小厮的脸孔招摇于世。宋功勤生怕楚风雅为难,绝口不提对方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之事,也暗自收敛好奇之心,终日只望着自己心中楚风雅当有的动人模样。   此刻,宋功勤转头望向对方,恰好迎上对方正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楚风雅少不经事,自是情窦初开,宋功勤也方从懵懂中长进,两人俱青涩于□□,这一番眼神撞上,竟都不自觉赧赧别开脸。   楚风雅好面子,很快觉得自己举动不妥,便赶紧若无其事岔开话题道:“秦大哥,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   早前郭学明称宋功勤“宋公子”之后,楚风雅自然已经知道“秦宋”不姓秦,反而姓宋,可他仍旧继续用“秦宋”这个名字,因着两人关系亲近,楚风雅不再一口一个“秦宋”,想是他费过一番心思暗自琢磨,最终确实喊不出其他“亲近”称呼,只得用了“秦大哥”。宋功勤本不在意楚风雅如何称自己,但听得少年用清软声音唤自己“秦大哥”,终究还是柔情心生,心悦不已。   当然,此时楚风雅这一句说辞宋功勤暂顾不上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小儿女心思,事关轻重,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认真回答道,“不管是否有鬼祟之人图谋不轨,行得正自邪不怕,我们只管静观其变。”江湖经验更为丰富的宋功勤其实也一早察觉有异,他生怕楚风雅多虑,便没未说与对方,如今楚风雅提及,他才承认。   楚风雅行事谨慎,为人却很大胆,确认心下怀疑,反而来了兴致,目光转动,跃跃欲试道:“待会儿我们出门遛一遛那鬼祟小人?”   楚风雅好顽,宋功勤却是担忧对方安危,后者希望少生事端,然而眼见楚风雅雀跃模样,他又不忍扫了对方兴,最终无奈说道:“我们先把午餐用了再顽耍。”   两人说话间,酒楼二楼上来一位新客人。那是一名穿着普通的老者,二楼明明尚有空桌,他却径直朝宋楚二人的桌子走来。   “两位小兄弟,酒楼拥挤,不介意老夫同桌罢?”   宋功勤不得不怀疑对方来意,他还来不及思索如何作答,楚风雅倒是笑吟吟同意道:“老丈,请坐。”   闻言老者便不客气地直接坐下。他也不点菜,落座后只管问小二要来一副碗筷,正待开口,楚风雅抢先截住他,说道:“这一桌酒菜,我二人也吃不完,老丈若不介意的话,毋需客气,请一同食用。”   分明原本便想如此询问的人因着出其不意的主动邀请而微微讶异地顿了下,之后,他不动声色吃将起来。教他别客气,他还真不客气,立时风卷残云,大快朵颐。   宋功勤担忧楚风雅吃不饱,见有个鸡腿还未被动,便赶紧夹了起来放至楚风雅碗中,放完之后,心念闪过,不由蓦地一惊——谁知老者是何来意?若他借着吃食,往食物里投毒,楚风雅岂可再碰那鸡腿?思及这一关节,他慌忙望向楚风雅,示意对方别动,随即反应过来,素来机敏的楚风雅自是比他更早考虑到,果然,只见楚风雅端着小碗并未碰那鸡腿,因宋功勤神情微紧,了然地悄悄同他眨了眨眼睛。   老者只作不察宋楚二人的这一番往来,自顾低头进食。见楚风雅饶有兴致托着下巴端详老者用餐,宋功勤不由暗自好奇对方存着甚么心思如此热情邀请老者,此刻甚至还眼含期待。感觉到他的打量,楚风雅转头回视过来,自然明白宋功勤疑惑甚么,楚风雅开口解释道:“不少传奇故事里,主角会在酒楼遇到一个衣衫褴褛、其貌不扬的乞丐,然后因为好心请对方大吃一顿,便被那个乔装的世外高人传授了绝世武功。”   听着楚风雅如此解说,宋功勤顿时哭笑不得。他可算是知晓对方是听着关于世外高人传奇故事长大的孩子了。他心下好笑想着现实里哪有此等离谱事情,眼睛不自觉望向看来也的确不像世外高人的老者,紧接着,他注意到那老者竟脸露尴尬之色。   任谁听了楚风雅这番孩子气的说辞,都只会觉得好笑。这世上唯一能感到尴尬的,大概便是被楚风雅说破行为的人。   宋功勤心中大奇,倒不是不信眼前老者是隐藏的世外高人,而是不信世外高人当真会如此潦草行事。   楚风雅依旧兴致盎然打量,老者却再吃不下去,后者放下筷子,颇有破罐破摔的架势,索性道,“我已经吃了你们的食物,若想战胜柯策,明日辰时城西桃花林,你们便准时出现。”说完,他起身,飘然离开。   宋功勤注意到老者离去之时,特地露了身法,以鬼魅脚步绕过端菜的小二。瞧不出特别之处的老者这手轻功之妙固然少见,最教宋功勤吃惊的是,他自己极其熟悉这一步伐——这竟是他师门的独传轻功莲花步。宋功勤自己也学过莲花步,曾自认练得不错,眼下不得不承认远不如老者施展精妙。   楚风雅多次见宋功勤施展武功,当下也认出老者的身法似曾相识,他狐疑地转头打量向宋功勤。   宋功勤说明道:“这位前辈施展的是我绛霄门的独门轻功,但我应认识师门所有前辈,他不是我绛霄门人。”   楚风雅闻言沉吟道:“他定与你们绛霄门有渊源而非偷学,不然怎好意思使绛霄门的轻功?你们绛霄门有什么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吗?”   被提醒的宋功勤怔了一下,想起一事来,“我的确听闻曾经有位师叔祖,因偷偷弃医就毒,被祖师爷逐出师门。就年纪来说,大约能对应上。”边说,他边笑着感叹,“若真是他,风雅你可真是会猜,不愧从小听传奇故事长大。”   楚风雅故意云淡风轻地挑眉道:“这算得了甚么,我还有更妙的推断。”   “那是甚么?”   宋功勤问得认真,楚风雅也便不再装腔作势,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谨慎说道:“我觉得,世间岂有如此之多巧合。之前你我就奇怪为何擅长用毒的柯策武功专克你师门,而眼下你有位弃医就毒,熟悉你师门武功的被逐师叔祖。若你那师叔祖怨愤绛霄门,专门研究了破绛霄的武功,然后将这些功夫连同使毒的本领都传给柯策,这倒是把所有线索都串连了起来。”   听了这一番颇似传统传奇故事的故事,宋功勤沉默久久,思索之后,他神奇端详楚风雅,说道:“你今天好似算命的。”   楚风雅立即接口道:“我本来便会算命。”   宋功勤配合着自得之人的自吹说辞,轻笑道:“那你帮我算个命罢?”   “你的命不用算我就知道。”楚风雅脱口便肯定道来,“你的命自然好。”   “我的命怎么好?”   楚风雅挑眉回答,“你的命好,遇见了我。”他原是想说得更理所当然,更狂妄嚣张,却在这句话道出口后越说越轻,末了竟忍不住害羞起来。宋功勤望着对方红通通的耳朵,一时不由看痴。楚风雅被瞧得不自在,可又说不出口不许宋功勤看之类的话,赶紧转头唤小二加菜,然后便专心致志盯着远远走过来的小二,只把后脑勺留给宋功勤。   宋功勤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甜蜜。等楚风雅交代了小二后,未免他依旧在怕羞,宋功勤神情自若重新回到当前正题。   “风雅,你说若这位前辈的确是我那前师叔祖,他明日约我们是何目的?我们要不要去?”   楚风雅素多主张,只是眼下之事,若那神秘老者的确是宋功勤被逐出师门的师叔祖,那他便可能对宋功勤有所图谋,事关宋功勤安危,楚风雅着实难以抉择。思前想后,最终只道:“你去我便去,你不去,我们便作罢。”   宋功勤自是感受得到楚风雅犹豫之后的情意,料想依着对方性子必是好奇想去一探究竟,他柔声道:“那位前辈若当真意欲对我不利,怕也不需要如此费手段。明日我们便去瞧瞧他究竟甚么打算?”   楚风雅眼睛亮起,立时意气风发起来,说道:“没准明日你会被传绝世武功,从此成为武林至尊。”   宋功勤失笑,他瞧向虽说着顽笑话,却真心有几分如此期待的楚风雅,“这些故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他忍不住轻轻打趣道,“这故事若是被旁人听去,只怕以后大家都要抢着请客啦。”   楚风雅瞪了他一眼,警告道:“现下你就尽管笑话我,待明日那老丈传你秘技,我定双倍笑还你。”   “你爱笑我,尽管随时笑。我乐意被你笑。”宋功勤回答道。他不仅乐意被对方笑,也乐意哄对方。   楚风雅年少,带着些小性子,可幸而脾气好,每回不高兴,一转眼便轻巧放下,尤其此刻宋功勤有心逗他开心,他听着好听话,故意指摘道,“你把我当小孩哄呢?”心底却是欢喜的,嘴角不自觉轻轻勾起。   滨湖楼头,绿水临窗,栏杆外,煦日和风,栏杆内,春意更浓。   宋功勤与楚风雅这一顿午餐一直用至夕阳斜下。当然,他们这也非是忘记正事。原本两人的打算是在酒楼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探听一些消息,想那柯策甚是追求奢华安逸,来此处无论游玩还是移居,定是以富贵姿态出现,或许会被当地人引为话题。而若无人讨论,宋楚二人也可向小二询问些消息。他们不至于认为事情必然顺利,至少不介意多费些心。眼下两人未再特地打听,主要是因为明日之约,他们不能确定那是否陷阱,又会有怎样的发展,也便不再多生事端,准备先赴了明日之约再说。   正事暂时搁置,这一日剩下的时间里,宋功勤带着楚风雅好吃好喝,顺便也替楚风雅溜了溜似暗中跟着他们的人。楚风雅玩得开心,不肯休息,两人直至月上枝头,才终于回了客栈。   第二日清晨,前夜很晚入睡又向来贪睡早起不了的楚风雅却早早敲开了宋功勤的房门。早餐后,宋功勤盯着楚风雅服下一些能暂时防毒性的药丸,之后两人动身出发,比辰时稍早来到约定之处。   这片桃树林生长得稀落,甚是荒芜,因而视野开阔,一眼便能确定并无埋伏。原本宋功勤也不相信以昨日那位老者的功夫还需旁人协助对付自己,所以只与楚风雅稍作查探,随即便现身桃树林前。   待到了辰时,老者准时出现。他倒还是前一日那略显落魄的装扮,可走路身姿截然不同,眼睛有神,精光闪闪,举手投足果然有高人风范。还没走近,他先随手捡起一枚石子,朝远处树林的方向扔去。只见那石头去势极快,穿过层层树叶,直至不见踪影。接着,宋功勤隐约听到一声闷哼。   “何方鼠辈在暗处偷窥?还不速速滚开。”老者冷哼着边说边走到宋楚二人面前。待站定,他也不多话,直接指了指宋功勤,道:“小子,你过来打我。”   宋功勤微微意外,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遵照吩咐纵身攻上。   老者说是让宋功勤攻击自己,待宋功勤一逼近,却立即反客为主,他的出手不快,倒慢得诡异,可步步抢着先机,招招打在宋功勤的招式漏洞之上。宋功勤不停变招以期改变局势,可老者却似完全知他所想,变得几乎比他更早,每一招都恰好克制住他的出手。宋功勤心中一动,不再变招,反而拔剑将师门名扬江湖的一套“西风乱红剑”剑招逐一使出。宋功勤出招连绵,老者也是流利畅达,这番对招更是丝丝入扣的相克,过招间,老者有诸多机会击倒宋功勤,但都只点到为止,任宋功勤完整使出整套“西风乱红剑”。一套剑招施完,老者伸手弹向宋功勤剑身,宋功勤只觉虎口一振,再难用力,他的佩剑竟被击飞出去。   一直旁观的楚风雅纵身跃起,立即接住了宋功勤飞起的长剑,见宋功勤退至一边,默默走过去把剑递给他。   老者这时望向楚风雅,突如其来问道:“小娃娃,刚才我使的招数,你记住多少?”   原本昨日老者便说让他们来学能对抗柯策的功夫,这一忽然的试探倒也不算过分。宋功勤之前见老者出招慢,便已猜到几分,他料想楚风雅定是早有准备。   不出他所料,面对这一问题,楚风雅毫不迟疑地立即答道:“你使了多少,我记了多少。”   楚风雅虽不是谦卑多礼之人,在宋功勤面前更没大没小,但实际他甚守礼仪,对长者始终都会使用敬语,此刻出口便是一个“你”字,又答得狂妄,想必是被老者那句“小娃娃”惹得不满。宋功勤自认为为人之道尊敬长者甚是重要,不应过于计较,可偏偏觉得楚风雅性子可爱,并不希望他改正。   宋功勤想着自己如飞柳乱絮的心事,另一边老者微微讶异地挑了下眉,他怀疑打量了楚风雅一眼,随即道:“那你便把记下的那些招式朝我使出来。”   楚风雅摇头拒绝道,“我年纪轻,武艺低,贸贸然同前辈动手,岂不是害前辈落得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恶名?”这一回他语气倒是谦逊许多,可话语明哂暗讽的,着实不好听。   宋功勤不至于认为一位武林前辈会因被晚辈讥讽几句便出手教训,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护到楚风雅身前,诚心向老者道歉道:“前辈勿怪,风雅他性子直率,并非有意得罪。”   老者未在意宋功勤的缓颊,他先是诧异疑惑地上下打量楚风雅,接着不知想通甚么,忽而畅快笑起来,望向楚风雅的眼神反倒比先前要亲近一些。“你这小娃娃,我不过打飞那小子的剑,你倒记恨上我了?”   楚风雅依旧冷着脸,道:“江湖中人,武器便是生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前辈出手是不是太霸道?”   老者转头看了眼因这意外对白而呆呆发愣的宋功勤,不以为意地对楚风雅轻笑道:“我看这小子自己根本就不在乎,你这是白白心疼了。”   宋功勤终于回过神。他的确不甚在意自己的剑被打飞,因而之前完全未想见楚风雅在意的是此事,此刻被老者说破,心中一瞬间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感动的原因自不用说,好笑是因为他想楚风雅果然听多了故事,太将佩剑当回事,心疼则是为了楚风雅因自己的事难过,自己却连知都不知晓。虽则被击飞长剑在宋功勤看来事小,楚风雅的反应却令他心潮澎湃,情难自已。始终对楚风雅发乎情止于礼的宋功勤这一刻甚至忘却身边还有旁人,情意涌动,他用力抓住楚风雅的手,低声说道:“我命那么好,遇见了你,怎么都不会舍得死。剑亡了,人也得活。”   少年初识情,看树叶俱是连理,看飞鸟俱是比翼。宋功勤无心说甜言蜜语,道出口的却是话纤意浓。   先前楚风雅确因觉得宋功勤受了折辱而自己心中委屈,这教他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只忿忿想为宋功勤讨还公道,而此刻,先是自己的心思被老者揭穿,接着是宋功勤当着他人的面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以他傲气,自是又羞又恼,可眼见宋功勤如此真挚凝视自己,再听得动听但也真心的情话,自然甚么情绪都发作不出来,又不知道说甚么好,他低垂烧红了的脸,一时竟局促无措。   宋功勤知道楚风雅怕羞,也怕他尴尬,赶紧便掠过这一节,重新回到之前老者的指示。“风雅,你把你记得的招式,朝我使一遍罢?”   方才老者使用的武功皆是应对之招,基于宋功勤所出招式,若无宋功勤套招,此刻楚风雅施展起来便毫无意义,为此,宋功勤特地按顺序再来一遍“西风乱红剑”。果然,楚风雅精准无误重现出老者的所有掌法,起初有些生涩,很快便身随心动,掌随身至。宋功勤见楚风雅颇能一隅□□,也试着变了变招,只见楚风雅应对自如,颇有浑然天成的意味。   两人这一套对招结束,也不分开退下,只一同默契罢手,并肩而立。   一旁观战的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不觉多瞧了楚风雅两眼,“小娃娃你真是悟性奇佳,”话未说完,又语带遗憾道,“可惜,可惜啊。”   原本听老者夸楚风雅,宋功勤很是高兴,但之后连续两句“可惜”,听得他心中一颤,赶紧追问:“前辈,可惜甚么?”   老者为宋功勤的反应微微讶异,他瞧了瞧楚风雅,反问宋功勤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吗?”   闻言宋功勤又惊又急,见老者不说清楚,转头担忧焦虑地问楚风雅:“风雅,你的身体怎么了?”   楚风雅还来不及说什么,老者率先摇头叹息道:“虽然脸色是假的,小子你明明是绛霄门人,居然看不出这小娃娃先天体弱?此外,不过是身体差了一些,你这焦切模样,也不怕人见了笑话。”   宋功勤不觉得自己表现过激,可来自前辈的嘲笑也不便反驳,唯有稍稍定神,缓声问道:“风雅只身体弱些,为何可惜?”   老者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可惜你家小娃娃,我可惜我自己,收不到好徒弟。”   宋功勤心中一动,他见楚风雅昨日表现,料想对方必定颇为期待得遇奇缘,拜得名师,眼前这大好机会,错过实在可惜,本能张口想为对方争取,楚风雅似知道他要说甚么,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轻声对他说道,“前辈的确是可惜他自己收不到好徒弟。我不可惜。我拜得到好师父。”宋功勤听得哭笑不得。楚风雅骄傲得很,人家不稀罕他,他自然更不稀罕人家。这会儿即便宋功勤能让老者回心转意,怕是楚风雅也不愿拜师了。   之前已经被楚风雅耍了性子的老者自不会介意这一句小小赌气的话,不再多费口舌,他径直说回正题道:“既然小娃娃不愿和我动手,那小子,你来负责用这套掌法与我对招。”   宋功勤刚想说自己资质没那么高,怕一时没学会,老者已径直说下去,“我给你一天时间,依旧明日辰时,你们在此地等我。”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消失在远处。   楚风雅忍笑对宋功勤道:“我倒觉得你这位很有可能的前师叔祖听多了故事,觉得高人非得飞来飞去。他既不追人,又未被人追,这费力跑出去做甚?”   宋功勤不敢偷偷笑话前辈,赶紧咽下笑,正容道:“高人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楚风雅虽说着顽笑话,心中还是怀有敬意,此刻稍稍收敛笑容,说道:“他若真想对付柯策,何必假手我们?想来柯策是他弟子,他不忍出手,结果便辗转到我们这儿。”   先前两人并不确定老者好意恶意,自无从揣测其原因目的,今日见老者行事,无需实际结果或明确证据,仅凭三人的相处过程,他们已能断定对方确是好人。柯策的武功又与老者一脉相承,宋功勤也认为事实同楚风雅的猜测应是八九不离十。不过,眼下宋功勤关心的是另一个真相。   “风雅,”宋功勤凝重望向楚风雅问道,“你身体弱是生甚么病的缘故?”   楚风雅立即抬起头来反问道:“你看我像弱不禁风的样子?”   “我看不出来,可我担心。”   楚风雅已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大概备了一大篇用来论证自己身体不弱的说辞打算驳斥宋功勤的任何发言,但他没想到宋功勤只说“我担心”,这反倒使他有些焉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别担心。我没病。”   宋功勤又细细打量了楚风雅一番,相信后者不会骗人,他才稍稍缓和下忧心。   楚风雅浑然不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当回事,此刻兀自投入老者之前交代的功课,他望向宋功勤的眼睛闪动神气的得意,挑眉说道:“你叫我声师父,我来教你刚才那位前辈使的掌法。”   宋功勤心想,我教你暗器的时候你可没叫我师父。想归想,他乐得逗对方高兴,也便假意配合道:“小师父。”   楚风雅撇嘴皱眉,不满问道:“好好的师父,为甚么要强调小师父?”   宋功勤立即改口:“大师父。”   楚风雅歪头琢磨了一会儿,最终微恼道:“你逗我顽呢!”   宋功勤赶紧哄道:“你生气了?我让你打我给你解气。”   “那我可真打了。”楚风雅半分不说笑,他说动手就动手,挥掌便朝宋功勤左肩而去。   这一掌宋功勤已分外熟悉。先前老者与楚风雅就是用这招克制他“西风乱红剑”最厉害的杀招。明白楚风雅有心教授,宋功勤很快集中精力同对方对起招来。楚风雅已对老者的掌法融会贯通,本是能更灵活运用,但他只工工整整一招一式比划出来,反复来了几遍,直到宋功勤记得差不多。   宋功勤率先收手,悄悄确认楚风雅是否有气短疲倦之色。并未察觉他心思的楚风雅看来颇是神清气爽,也不知心中闪过甚么念头,眼珠一转,望向他的佩剑,说道:“你的剑借我用用?”   宋功勤闻言毫不迟疑递过自己的剑,只是,见楚风雅借剑,不觉想起左手有薄茧的人说自己练剑,却从未见过他身上佩戴任何武器,此刻不觉好奇问道:“风雅,你的武器?”   楚风雅也不隐瞒,左手拂过腰带,很快剑光一闪,一把软剑便已握在他的手中。   宋功勤微微惊叹道:“软剑可不好使。”   楚风雅点头道,“软剑不仅不好使,每回拔出剑后要装回去也费力。你一定要看我的武器,你负责帮我把剑装回去。”他显是当真怕麻烦,嫌收剑辛苦,这会儿尽把活往宋功勤身上推。   宋功勤心中好笑,他从未见楚风雅拔剑,还以为对方只在关键时刻出杀手锏,现在想来,大概楚风雅单纯嫌麻烦才不拔剑。他一点不觉得自己把娇气当可爱的想法奇怪,只自然而然地听话接过软剑,帮忙往对方隐藏成腰带的剑鞘里装。   楚风雅本挺着腰接受宋功勤代劳,没一会儿,又忽地改变主意,向后一退躲开宋功勤按着自己腰的手,干巴巴道“你笨手笨脚的,还是我自己来罢”,说着,也不直接收剑,而是噌噌跑开两步,愣是离着宋功勤好远才低头自己把剑收回剑鞘。   原本宋功勤不明所以,接着,见重新走回来的楚风雅一脸似乎觉得宋功勤占了自己便宜的羞恼模样,心中腾地一跳,竟跟着口干舌燥起来。   楚风雅红着耳朵也不自知,见宋功勤红了脸倒立时急了,拔出宋功勤的剑便纵身攻过来。“看剑!”   特地要来宋功勤长剑的楚风雅出手便是流利的“西风乱红剑”,见识过对方过目不忘能力的宋功勤并不意外,明白对方用意,他专心拿出刚才学的掌法来练习。   宋功勤虽不如楚风雅学得快,但他天赋也不低,加之这套掌法说是专克绛霄门剑法,却隐约一脉相承,宋功勤上手起来也很是快速。不到一天的功夫,宋功勤已基本对掌法运用自如。两人又交换着对了几遍掌法剑法,见天色不早,便一同返城。   中午的时候,为了争取时间练习掌法,两人午餐吃得将就,到了晚餐宋功勤认为有必要讲究一番,回城领着楚风雅特地找了一家热闹华丽的酒楼。   真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宋功勤同楚风雅在酒楼坐定没多久后,就见柯策和另一年轻男子一同步入酒楼。宋功勤犹记得楚风雅曾说柯策有个普通庄稼汉情人,当时还道那个情人平常得紧,眼下一见,却着实是位眉清目朗的英俊人物。他正随意思索之际,步入酒楼的柯策目光如炬扫视向大厅,见状,宋功勤赶紧不着痕迹低头,将自己的脸孔藏到阴影中。   听多故事的楚风雅实际缺乏江湖经验,他在酒楼也不晓得要挑能眼观八路的座位,此刻正背对大门,不知发生甚么,不过,眼见宋功勤低头,自察觉异状。关键时刻,他倒是颇沉得住气,不仅未回头,还一边装模作样夹着菜,一边低声问宋功勤道:“怎么了?”   柯策功力不低,宋功勤怕贸贸然说出他的名字,被本人从喧闹声中辨认出,便用筷子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柯策”二字。   一见这两字,楚风雅立即眼睛一亮,大有起身便痛快一战的架势。为防止对方轻举妄动,宋功勤赶紧按住他放在桌面上的左手,说道:“稍安勿躁。”   楚风雅心头是按捺不住的义气快意,心里却是一派明白。宋功勤自是希望使用更保守的策略来对付柯策。毕竟,他们此刻未必能敌柯策。原本大丈夫确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他们既有机会得到击败柯策的方法,又何必在此时冒进,弄得打草惊蛇?楚风雅有些不甘心,但决定听宋功勤之言。   也不知是否过得安逸,柯策放松了警惕,他与男子进入酒楼落座后相谈甚欢,对周围环境并未特别关注。宋功勤稍稍放松下来,准备寻得机会先离开酒楼,再觅跟踪柯策的机会。他心里盘算着后续的计划,未注意自己仍按着楚风雅的手未放开。楚风雅则自不会注意不到,事实上,他不仅注意到,还特别在意,本想等宋功勤放手后假装甚么都未发生,可偏偏宋功勤迟迟不放,楚风雅心中莫名一乱,本能板起脸来问道:“你准备抓着我的手到甚么时候?”   宋功勤闻言赶紧收回自己的手。他又惹得楚风雅一阵气急。楚风雅心想,两人早已互诉情意,心意相通,也不是没有执子之手的亲密举动,宋功勤便是整日拉着自己的手那又有何错?眼下对方却好像做错事一般急急撒手,这又究竟是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当然,楚风雅心中不平,却也明白这心思只怨自己想得别扭做得别扭,也就没有发泄出来,只暗自郁闷地喝了一大口茶。   宋功勤行事稳健,大敌当前,哪有心计较其他,只专注在不远处用餐的两人。许是行事毒辣阴狠的柯策也尚有几分真心,他同那男子似乎颇有情意,两人不仅言谈间透漏着某种亲密,不时还有肢体的暧昧接触,大庭广众,全然不畏世人眼光。在与男子相恋方面,算是同道中人的宋功勤看着心中感慨,下意识转头望向楚风雅。接收到他目光的楚风雅先是一愣,接着突如其来凶巴巴地瞪了宋功勤一眼。宋功勤时常琢磨不透这个小小少年变幻莫测的心思,见对方不乐意,赶紧讨好地冲对方笑笑。很快,楚风雅收回迎视的目光,低头一个劲喝茶。他的此番模样宋功勤瞧在眼里,虽不明原由,却心中不觉一动。想起柯策与那男子间似有若无的轻挑浅逗,宋功勤忍不住伸手拨开楚风雅因低头而垂落下来的一束散发。“别光顾着喝水,多吃点菜,你太瘦啦。”   楚风雅没抬头,好似未听见宋功勤说话,但他默默放下茶杯伸手夹了一块鱼片送入嘴中。待吃了鱼肉,他又心生懊恼,觉得自己好似姑娘家般羞涩乖巧的姿态实在有失颜面。他却不知道,宋功勤头脑一热说完做完后,胸口也是狂跳,心中一片惴惴,见楚风雅吃了鱼肉才安心下来,尽是欢喜。   总算,宋功勤心有分寸,知柯策在近,很快收敛心神,一边暗中观察柯策,一边用了晚餐同楚风雅一同离开酒楼。   两人走出酒楼后也不走远,而是寻得一处隐蔽之所,藏身其中。   春寒料峭,入了夜后晚风带着吹透春衫的寒意。练武之人原是不怕冷,可当初宋功勤尚未情动便担忧密室入睡的楚风雅着凉,如今心中满是情意,自更唯恐照顾不周,又想到白日老者提及楚风雅身子弱,宋功勤不由低头关切望向身边之人,问道:“风雅,你冷吗?”   楚风雅立即回道,“我身体没那么弱。”他只说自己身体不弱,却不说冷不冷,显然并非不冷。   宋功勤为此踌躇了一下。虽然眼下两人藏身暗处,无人能见,但若脱了外衣给楚风雅,待会儿他穿着中衣跟踪柯策实在有失体统。思前想后,只有一个法子——   反正如今两人不为外人所见……宋功勤一边如此心道,一边深吸了一口气,一声不吭伸手将楚风雅揽入怀中。   楚风雅全然未料到宋功勤的动作,第一时间身体意外的一僵,之后,也丝毫没放松下来的迹象,但无论如何,他亦未挣脱开,而是乖乖任宋功勤抱着。   抱在一起的两人实际都好受不到哪儿去,一个抱得小心,一个被抱得僵硬,谁都还不敢动弹,不多时,宋功勤便发现自己半边身体都发了麻,手臂也有些发酸……然而尽管如此,他的内心依旧是说不出的满足与温暖。   第5章 情深不敢折树杞   皓月当空,月华如练,端是十分好月——却果然不照人圆。   宋功勤已与楚风雅在夜风中等待了许久,当他们终于待得柯策走出酒楼,此时夜已俱静,路上不见人踪,偏偏那一轮明月将人间勾勒得清晰分明。这教宋楚二人如何跟踪?   楚风雅自然不甘心,宋功勤不得不谨慎拉住对方。   “我们眼下跟上去,柯策势必察觉。不知他那情人武功如何,单是柯策一人,我们便无把握,到时让他全身而退,下回可就真不知上哪儿找他去。”   宋功勤这话说得透彻,聪慧如楚风雅怎可能想不明白?事实上楚风雅不比宋功勤晚想到这一层道理,只是以他性子,柯策正在眼前,就如此轻易放任对方离开,实在教他咽不下这口气。   明白他心有不甘的宋功勤继续安抚道:“风雅,你既能从景州寻到陈州,将柯策逮个正着,今日我们便放他在这城中多自在两日又如何,你还不是随时可以将他手到擒来?”   楚风雅岂不知宋功勤有心哄自己,特地挑好听的说,可心中还是喜悦,终是又一次听了宋功勤的话。“早知如此就早些回去休息啦。”他随意抱怨了一句以发泄幽怨,便率先往他们投宿客栈的方向而去。   宋功勤快步跟至对方身边,故意说笑道:“你那些传奇故事里的大侠应该都是不睡觉的罢?”   楚风雅装模作样思索一番,摇头回答,“没有,他们睡觉。我记得有一个故事就是一个剑客睡觉的时候把意图偷袭他的坏人给解决了。”说到此处,他微顿后一本正经补充道,“他们倒是从来不如厕的。”   被这么一提醒,宋功勤顿时心情微妙,他婉转道:“我现下倒是颇有想法去一趟那个场所。”   楚风雅听了如此应景的言辞,顿时开怀笑出声来。“所以你当不成大侠啦!”   天上依旧十分好月,人间终于花开正好。   宋功勤听着楚风雅清透笑声,心想:当不当得上大侠有甚么关系,我们当不当得上一对神仙眷侣,那才是我一生所求。   暂时放过了柯策行踪的宋楚二人接下来的好几日都投入在了武功的修习之中。   始终不提身份,也不问宋楚姓名的神秘老者在第二日续着前一日的传授之道,又用绛霄门的武功对招了使用他所授掌法的宋功勤。老者仅稍稍变招,便令绛霄门的剑法招招反克自己掌法。至第三日,老者继续用自己的掌法击败宋功勤的绛霄门武功。如此往来反复,穷尽两套招式的变数。归根结底说来,老者只传了两人一套掌法,却教授了他们万般变化。宋功勤与楚风雅原本修为便不低,经这一番点拨比之多会十套精妙剑法都要更得益处。而以两人见识,待到第六日,他们也明白老者能够教他们的,打算教他们的,都已经传得差不多。   宋功勤心中感激,又为人厚道,见老者闭口不谈自己来历,也便配合着心照不宣。楚风雅却自然不是如此安分之人,想学的学得差不多,也就不再怕老者尴尬得一走了之,趁着老者尚来不及干脆利索消失之前,他笑吟吟说道:“前辈,我们相交那么多日,始终连个姓名都未互通,岂不枉费这一番缘分?”   老者这几日只与两人作最简单交谈,其余时间俱在对招,他对楚风雅尚不够了解,此刻自是毫无警觉,仅仅淡淡说道:“你我萍水相逢,不必以姓名相交。”   面对他的说辞,楚风雅表达着赞同点头道:“秦大哥也对我说过,人贵交心,而非交名。所以,我和他其实都是用虚名互称。我谓他秦宋,他唤我楚风雅。不如,前辈,我们也随意为您安个敬称?”   老者听不明白,一时好奇问道:“什么敬称?”   “我们便称您苗未道前辈吧?”   苗未道是宋功勤那个被逐出师门的师叔祖的名字。楚风雅说得出其不意,若老者不是,听着只会糊涂,可实际,老者听得一脸不自在。如此一来,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宋功勤怕自己前师叔祖恼羞成怒,赶紧岔开话题道:“事实上,人的名字当真无关紧要,说实话,我倒比较好奇前辈这套变化多端的掌法叫什么名字。”   楚风雅有意试探,但苗未道无意恼怒,他更多是尴尬,此刻见宋功勤掠过话题,他倒挺感激宋功勤帮忙解围,也便认真解答这一问题:“这套掌法是我自创的,叫做铁树开花掌。”   这套专门克制绛霄门武功,尤其是“西风乱红剑”的掌法,取名当真是微妙。“西风乱红剑”取义“西风凋碧树,乱红俱飞尽”,结果,苗未道的掌法叫做“铁树开花”,连名字都故意同“西风乱红”较劲。宋功勤不好评价自己前师叔祖这于取名方面的争强好胜之心,唯有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个名字取得别出心裁。”   他话说得违心,楚风雅很快不买账地发表不同意见,“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听着便有笨重感。早知这套掌法是如此名字,我便不学了。”那么说着,他还特地撇嘴以示嫌弃。   苗未道忍了忍,最终没好气地以完全不似高人前辈的姿态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这刁钻的小娃娃,有本事你就忘了这套教你嫌弃名字的掌法。”   对此,早有准备的楚风雅直指目标道:“要忘了那么一大套掌法太难,除非前悲哀让我们再用心去记一套别的名字好听的武功招数来代替。例如说,断玉裂帛剑。”   断玉裂帛剑是绛霄门已失传的剑法,也是绛霄门曾经冠绝武林的神功,分断玉七式与裂帛十三式,虽不至于说这二十式学会便能天下无敌,但曾经整个江湖能完整接下这套剑法的只有寥寥数人。然可惜的是,这套剑法在宋功勤师祖那一代失传,主要因为宋功勤师祖的师父把断玉七式传给了宋功勤师祖,而裂帛十三式则传于苗未道,待师父把苗未道逐出师门后,来不及再传裂帛十三式便故去,从此,绛霄门弟子再无人有幸完整学得这套剑法。当初宋功勤怀疑神秘前辈是自己前师叔祖,随口便将这段旧事说予楚风雅,楚风雅因此才听说失传的断玉裂帛剑。宋功勤言者无意,不想楚风雅却自此是放在心上,这时竟打起这套剑法的主意。   忽然提及的剑法令苗未道不由意外,他微微挑眉睨着楚风雅道:“狡猾小娃娃,你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断玉裂帛剑是绝世之剑,岂能单凭你三言两语便随意传人?”   楚风雅义正辞严道:“断玉裂帛剑本是绛霄门武功,秦大哥是绛霄门弟子,传他并不随意。此外,既然这是绝世剑法,又怎能让它在绛霄门失传?苗前辈不将剑法传给秦大哥那才叫憾事。”   苗未道不紧不慢打量楚风雅,故意问道:“秦小子是绛霄门的弟子,你可不是罢?”   楚风雅不假思索摇头道:“我自然不学。”   “即便你今日不学,等秦小子学会,随便哪日施展出来,你岂不就会了?”   楚风雅立即伸出手指作誓状,肃然道:“有朝一日,我使了断玉裂帛剑,便教我不得好死。”   他这话说得突然,宋功勤根本无法预料,待想阻止,“不得好死”这一不吉利的说辞已然出口。“风雅,不要胡说。”平时不算迷信的人此刻却异常在意的皱眉道,随即,他又心想:风雅一开始就没想学这剑法,他这么做全然是为了我。   一旁,苗未道显得迟疑,问得计较,实际心中应是早有计较,此时楚风雅毒誓被他激出倒令他微微后悔。“你们这些年轻人,起誓应慎重,岂容如此随意说出口。”他说教了一句,便再不拿乔,果断转向宋功勤,道:“小子,你给我看好了,这是小娃娃费尽心思为你讨来的剑招,你给我认真学好。”   自不用苗未道多言,宋功勤怎会辜负楚风雅此番心意?不过,在此之前,他首先谨慎对楚风雅道,“风雅,你去旁边休息,千万别看。”宋功勤放不下楚风雅方才誓言,他知楚风雅悟性极佳,只看一遍恐怕便能学会。免得他与人交手时无意间使出,索性一开始便杜绝这一风险。   楚风雅明白宋功勤想法,为了让后者安心,他听话地转身离开。一跑还跑得很远,倒使得宋功勤又开始担忧万一离开了自己视线的对方是否会有危险,毕竟,之前一直有人暗中跟踪他们。   宋楚二人互动之际,苗未道始终袖手旁观,一脸若有所思。待楚风雅走远后,他走向宋功勤。“小子,你的剑借我一使。”   苗未道本人并不用剑,依他平日作风,哪日万一要用剑,随意伸手,从哪儿都能夺来一柄剑。眼下他却特地借剑,本人在脱口后都不觉叹息自己这是中了楚风雅的邪,还真把“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当回事。   苗未道脸上闪过自嘲之意,宋功勤看的分明,他也心知第一日楚风雅记恨苗未道击飞宋功勤长剑的事并未被这位前辈高人忘记,甚至颇有受了教训的意味,念及此,宋功勤心中甚是好笑。当然,待苗未道拔出长剑,他的心神完全贯注集中。   不同于过目不忘的楚风雅,但宋功勤本身也天资不低,同样情况下,或许他记下的剑招不如楚风雅多,但领悟到的剑意却未必较楚风雅少。前几日稍显故弄玄虚的苗未道此刻传授起裂帛十三式倒是耐心细致。他未多说太多口诀,只一招招将这套不传之秘施展开来。这裂帛十三式名字听着颇铿锵激昂,实际倒是古朴无华,大巧若拙,剑刃挥过,竟毫无锋芒。宋功勤心中本有境界,加之原本便是绛霄门武学根底,看着这仿佛全无威力的剑招,反而头心大震,一时如醍醐灌顶。   苗未道见宋功勤神情,便知自己所传之招已力透人心,很快,他收剑站定。   “小子,你可学会?”   宋功勤恭声回答:“多谢前辈赐教,晚辈虽鲁钝,但也受益良多。”   苗未道点点头,将剑还予宋功勤,随即,他转头往楚风雅身影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中有所踌躇,似已反复思索,最终松口。“这本非我可多言之事,故而那日楚小娃神情明显抗拒,我便住了口。然则,你我三人虽无师徒之缘,可终究相识一场……”他微微停顿,后严肃道,“我便擅自说这一句:你且小心你家小娃娃的身体。”   闻言宋功勤心中立时忧心大织,急急追问道:“前辈,风雅的身体究竟如何有恙?”   苗未道道:“你也不用过于焦虑。他这应是先天不足之症,修习内功也算有所帮助,是故如今并无大碍。只你二人千万留神,莫令他受内伤牵引出其他病症。”   “多谢前辈提醒!”宋功勤郑重谢道。他心想:苗前辈本不想多嘴,若不是出于关心,他怎会在最后关头越礼提醒?如此想来,再无暇于心事重重,也不觉由衷感激。心中所感,身体自行跨前一步,跪拜在苗未道身前。   “前辈苦心,请受功勤一拜!”   苗未道也不阻止宋功勤,反而低头打量向他,说道:“我教你武功,传你绝学,你不跪我,我随口说一句提醒的话,不想却受了你如此大礼。”   宋功勤听得出苗未道言语中微微揶揄意味,但他只诚恳道:“前辈一日为师,我自终生敬前辈如父。然而,前辈懂风雅与我,此份理解,加之关心,功勤更是感激万分。”   宋功勤生于礼法之家,严父教诲下,从小恪守礼节,自他与风雅互诉真情,决定直面世俗之见,固然心意坚定,心中亦不是没有忧虑。他在苗未道面前刻意坦荡不加掩饰,并非心中无所畏惧,不成想苗未道看出两人私情,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予以默默支持,这在宋功勤,自是比绝世剑法更为可贵。   苗未道哪里看不出宋功勤想法,他微微一笑,伸手拉起依旧跪在地上的人,说道,“人间真情与世俗礼法孰轻孰重,想你们已看得明白,老头子自不必多言。”说到此处,他忽而想起甚么,又另起话题,“我倒另外有一言,待你替我转告你家伶牙俐齿的小娃娃……”   来无影去无踪的世外高人又一次施展轻功消失不见,只这一回再无第二日之约。   宋功勤目送苗未道离开之后,循着楚风雅离去的方向找人去。很快,他在小溪边找到正坐在石头上盯着溪水看的少年。   “看甚么呢?”宋功勤惦记着楚风雅的身体,但不知何如引入话题,这时边寻着话题边在对方身边坐下。   面对他的提问,楚风雅指着水流说道:“我在看这溪水。”   宋功勤望向石涧春溪,问道:“你看出甚么了?”   楚风雅伸出手指认真指向奔流而去的溪水,说道:“这条溪水一直在这儿,我看了多久,它便在这儿多久,我想,或许十年、二十年前,它已经在这儿。”   宋功勤不确定这条溪水是否已经如此年长,更不明白楚风雅忽然感叹甚么,不觉微微迷惑地注视向楚风雅,道:“此话何解?”   “但你再瞧,这溪水过去,便再不会溯流而回,亦即是说,我们此刻望着的溪水,根本不是方才所见。”   楚风雅此言说得玄妙,宋功勤能听出他意有所指,却一时不甚明了。不过很快,又听楚风雅续道:“仔细想想,人和这溪流颇为相似,这一刻的你实际也不是前一刻的自己。故而,放着这一刻的人不好好珍惜,又谈何将来?”   说到此处,宋功勤终是领悟,他心中感慨,轻叹了一声对楚风雅说道:“风雅,你是在安抚我罢?你怎知苗前辈会提及你的身体状况?”   楚风雅答道:“苗前辈虽刻意疏远,但他心头有热血柔情,举止皆出于真情,既知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有些话定是会说。”   宋功勤未想到楚风雅小小年纪,识人倒是颇老练。后者不仅全然料到苗未道之举,更是早做准备,抢先向宋功勤讲述一番道理,以此阻了宋功勤忧心追问。   为着楚风雅宽慰心意,宋功勤即便依旧有所牵挂,还是放松神情,微微笑了笑,道:“你端是猜谜的高手。”   “我打小便生得聪明。”楚风雅神气道,“我还猜到,苗前辈一定最后提及柯策,望我们能手下留情。他说完这句便又被人追似的跑了。”   宋功勤差点笑出声来。楚风雅所料分毫不差,这位苗前辈确实生得别扭,心中善好,却故意表现得冷漠。如同楚风雅所说,就在方才临别之际,苗未道生硬为柯策求了一句情后,消失得简直比往日还快。   “你猜的便同亲眼瞧见一般。”宋功勤说着忽然想到,楚风雅能如此精准判断苗未道行为,除了聪慧之外,怕是也因为他们两人性子恰好相似。苗未道爱作高人行事,心中实际存着一丝童真,楚风雅年少,那份可爱纯真却无关年纪,想来待他须发皆白,也依旧率真如此。   宋功勤心中想得柔情百转,神情自然透漏出一丝甜蜜,他情不自禁望向楚风雅,又道:“你说这溪水不断变换,可在我看来,即便某日溪水老去,时光不复,甚至万般皆变,我对这溪水的心意也不会变换一丝一毫。”   这道是含蓄,实则炙热的表白令楚风雅心头发烫,他从溪边站起身来,说道,“你且先好好珍惜今日的溪水罢。”语毕,不肯在宋功勤面前漏了赧意,赶紧转身背对对方,往回城的方向迈步而去。   同是情窦初开,少不经事,宋功勤心中也有羞涩之情,不过见楚风雅含羞姿态,不觉心中快活温暖。眼见对方径直走开,却脚步缓慢,有意等他,宋功勤赶紧加快两步,行至对方身旁。   “说来,苗前辈临别之际,还让我转告你一句道别之词,想你是猜不到他说了甚么。”宋功勤另起话题。   楚风雅果然不甚明了地瞥了他一眼,问道:“他说了甚么?”   宋功勤忍笑道:“他教我对你说,那日你笑话他故事听多,飞来飞去,岂能懂他此中深意——若他今日飞得快些,哪还轮得到你从他那儿骗走一套绝世剑法。”   楚风雅听了失笑,摇头道:“这位亏得是前辈高人,怎地如此孩子气?”   这个人背后偷偷说人笑话,被偏偏听到的本人出言还击,居然还毫不自觉地继续笑话他人稚气,宋功勤在一旁听得忍不住好笑。“风雅,你当心别这句又被苗前辈听到啦。”   楚风雅答得理所当然:“我不怕他,他端着高人前辈的架子,即便心中痒极,也定是憋着不肯同我计较。”   宋功勤终于笑出声来。他心道:虽然苗前辈和你性子相近,论狡黠,别说他不敌,只怕这世间也无人是你对手。   楚风雅不知宋功勤心中所想,他的心思已经转到其他地方,此刻,饶有兴致转头打量向宋功勤,忽道:“苗前辈称这套裂帛十三式为‘绝世剑法’,也不知是否吹嘘,不然,我们验证一番?”   “如何验证?”   楚风雅也不回答,直接拔出软剑,快攻向宋功勤。   经前几日练功,宋功勤已与楚风雅对招无数,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楚风雅用软剑,楚风雅用得是左手,显然是丝毫未留手的全力攻击。虽因年幼,楚风雅内力并不深厚,但他原本便轻功不弱,身法又快,此刻结合软剑灵动,那万般变化恁是厉害,宋功勤又不肯拔剑,一时竟被楚风雅逼得闪躲狼狈。   见宋功勤不肯还手,楚风雅很快停下,语中隐含忿忿之意,问道:“你瞧不上与我斗剑吗?”   宋功勤赶紧摇头解释道:“我怕用断玉裂帛剑,哪怕一招半式,被你无意间记住,哪日不小心使出便糟了。”   楚风雅对誓言不甚在意,自认即便记下招式,难道还管不住自己不用吗?可眼见宋功勤过于小心,想到那出于关心自己,心底终究是高兴的,此时也就不再介意对方不肯拔剑。“希望我们回去的路上遇到武艺高超的恶贼,正好拿他试剑。”   闻言宋功勤忍笑道:“我们这可不是传奇故事,只怕没那么容易遇到恶贼。”   果然,尽管楚风雅心中期盼,宋楚二人一路回城却未起任何风波。倒是待两人回到城里,才发现城里发生了一件说不上重大,却与他们密切相关的事情——   他们一入城便在城门口见到官府贴出的通缉柯策的告示。   柯策在燕山府路犯案,怎会平白无故在京西路被通缉?原因不言而喻。   宋功勤站在张贴榜前望着通缉告示上柯策的头像,叹气道:“原来一直跟着我们的是郭学明的人,他倒是机灵,知道暗中从我们身上寻线索,可这光明正大通缉人,也不怕打草惊蛇?”   楚风雅摇头道:“他这就是要打草惊蛇,投石问路。”   宋功勤心思直接,没有弯弯绕绕的肚肠,但被提醒后,立即领悟。那日宋楚二人遇见柯策,郭学明的探子自然因跟着两人而瞧见被追查的凶犯,当时那探子想必同他们一个原因,跟不住柯策,便及时回报郭学明。郭学明闻风赶来,哪里还见得着柯策影子?他们只知柯策在陈州附近,要找一个人依旧如海底捞针。按寻常找法,只怕兴师动众也未必能即刻见效,届时,反而先令柯策察觉到风吹草动,而既然如此,不如索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出姿态,反倒杀柯策一个措手不及,诱使他作出贸然举动,或因此迫得他漏了行踪。   “这郭学明好生会占人便宜。”宋功勤正想着原委,身旁楚风雅撇嘴说道。一路追来,看似轻巧,实际他们花费不少心思,眼下郭学明坐享其成,楚风雅自然不乐意。宋功勤为人豁达,此刻缓声安抚道:“郭学明好歹是官府中人,看他能跨府路追来,算得上刚正不阿,由他处置柯策,应不至失了公允。”   楚风雅自然认同宋功勤说辞,可心有不甘,想了好一会儿,又另辟蹊径,抬头望向宋功勤道:“苗前辈临别前,将柯策殷切嘱托我二人,你我纵不出手,也不能就此作罢,好歹也得照看一二。”   楚风雅说得煞有其事,明明未亲历,愣是编排出“殷切嘱托”、“照看一二”的话来,知楚风雅性子,宋功勤暗自好笑,却又忍不住遂了对方的意,说道:“我们便照着上回,继续做壁上观罢。”   楚风雅点头补充道,“只在必要时出手。”此是先做铺垫,他心中计较是若有机会便定管上一管。   宋功勤也不揭穿,只是踌躇另一个问题。“可我们如何能及时获知郭学明的行动?”他们不同郭学明,派出个探子便安等消息,而若想跟郭学明,以郭学明武功修为,只怕是立即便会察觉。   面对这一问题,楚风雅低头思忖道:“那位郭大人定是带着自己的手下前来办案,他或许会被招待,手下只可能住驿站,我们便潜伏在驿站,从那些官差身上下手。”   宋功勤非是未想过此办法,但他有更谨慎疑虑。“不得不说,郭学明为官颇为清正,只怕他也会住驿站。”他微微皱眉道。   经这么一提,楚风雅反倒眼神发亮,颇有企图地打量向宋功勤道:“他便住驿站也不怕,我自有办法教他认不出我们。”   宋功勤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心中警惕,他可记得楚风雅乔装打扮的能力,颇有先见之明地问道:“你是打算把我打扮成什么人?”   楚风雅一本正经回答:“我看你天资聪颖,颇有慧根,定是当厨娘的好坯子。”   宋功勤苦笑望向一脸想瞧他笑话之人的期待眼神,因着那清扬生辉的眸子,竟一个不自觉地点头道:“你觉得好便行。”   楚风雅显然未料到宋功勤会一口答应,为此他讶异眨了眨眼睛,自己先心软起来,缓声轻轻道:“只怕那驿站厨娘没你那么高,你装扮不了。”   宋功勤自知楚风雅这是心中感动,不忍再捉弄自己,但若说破,反而得罪了眼前面皮极薄之人,于是只若无其事地庆幸笑着说道:“幸好我长得高。”   一计不通,自然得另寻一计。楚风雅边琢磨边打量宋功勤,沉吟道:“你下不了厨房,看来只能在马厩当差啦。”   商讨至此,宋功勤蓦地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我们暗中守在驿站,未必是以为自己睡了一觉的时候便能有消息的事,若冒充他人,难不成把顶替之人绑个几天?”   楚风雅毫不为难道:“这个简单。若郭学明不住驿站,我们压根不用假扮他人,若他住在驿站,我们只需探明他的得力手下是谁,到时候跟着那手下便行。”   明明江湖经验不多的人,居然主意不少。宋功勤不觉稀奇打量对方。楚风雅自是看得懂宋功勤眼神之意,故意得意挑眉道:“你看,平时多听些侠客传奇故事很管用罢?”   宋功勤忍笑作受教模样,说道:“怪只怪我平时故事听少了,竟不懂这层道理。”   楚风雅笑道:“不听故事也不要紧,你听我的话就行。”   宋功勤从善如流点头道:“你说罢,我听着。”   楚风雅忍笑抬头,俨然指点江山的气概,挥手道:“纵观眼下局势,你我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寻了地方——吃顿好吃的。”   楚风雅计划说得如玩笑,实施起来还是颇当真。两人用了晚餐后,趁着天色黄昏,问得驿站处,找到地方悄悄潜入。不幸的是,入了驿站盗听下人言语,他们很快确认郭学明果真选择住在此处,而勉强算幸运的是,此刻郭学明恰外出办事,给了宋楚二人行动机会,他们悄无声息制住过路的两个下人,把被点了睡穴的人藏至柴房。楚风雅果然易容功夫巧妙,他让宋功勤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在他脸上只折腾了两下,待宋功勤睁眼,他已然变成另一个人。楚风雅脸上的面具更是了得,宋功勤本道那张面具是楚风雅按着假扮小厮的模样特制,可原来面具百变,楚风雅连面糊也不需要,直接动了动□□,换身衣服,立即从形态至外貌,活脱脱那被他们弄昏睡的圆脸杂役。   鉴于郭学明还未回府,两人也不客气,直接寻到郭学明的房间,只当领了打扫房间的活,擦拭着家具,翻查着文书。宋功勤对偷看公文有所忌讳,楚风雅则是“大丈夫不拘小节”,仅仅特别留意那些卷册摆放位置,但凡动过,必精准还原。“故事里说,有人动过高手的东西,高手第一时间便会察觉。”他如此解说自己行为。   宋功勤认为故事是故事,现实中即便是高手,也不至于能记得所有无关紧要的细节,但他无意同楚风雅争辩,面对这一说辞只随意笑了笑。   楚风雅愣是从那笑容中作出文章来,转头斜睨他,道:“你不信我说的话?”   宋功勤赶紧摇头道,“我信。”非是原则问题,于他来说,只要楚风雅高兴便行。然而没想到,这个答案反倒令楚风雅不甚满足,楚风雅摸着下巴自己琢磨,片刻后自喃般开口道:“我听故事的时候倒是觉得可疑。想我从小记忆过人也常注意不到丢了甚么东西,哪有人会察觉自己的杯子被移动了一丁点儿位置之类的事?”   宋功勤忍不住微笑道:“想不到你原来也会迷糊得丢三落四。”   人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宋功勤却是从一句话中听出不该被他知晓的事来,楚风雅恼羞道:“我们正忙于正事,你尽顾着笑话我。”   宋功勤委实冤枉,赶紧解释:“我没笑话你,只是觉得可爱。”   楚风雅立即低头盯着桌上的函件,仿佛能把它看出一朵花来。“不如我们来验证一番,”他清了清嗓子,严肃道,“高手是否当真如故事说的那般厉害。”说着,他伸手稍稍移了移那函件。   此举不可谓不冒失,尤其在并无必要的情况下,然则宋功勤无意也无暇阻止。这一刻,他只痴痴望向对方那张因才换过而相当陌生的脸孔,一时神思缱绻,心中意欲亲密却又唯恐轻慢。若楚风雅是女子,新婚之前宋功勤定也以礼相待——而若楚风雅是女子,此刻他必然已陈情父母,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偏生他们双方皆为男子,无媒无妁,无名无分,宋功勤胸中纵有无限神往,却也不胜惶恐,生怕举止轻浮折辱对方。   楚风雅自无从知晓宋功勤所思所想,但至少察觉得到对方忘情凝视,正待开口,在此之前,两人首先听到来自屋顶的动静。   那声响轻若飘雪,却无疑是有人踩着屋顶掠过。听脚步声,还远不止一人。   屋外,早已是夜色深笼。有人夜行,显然有所图谋。宋楚二人默契噤声,欺身来到窗边,往外查探。   只见这个小小驿站今夜竟来了六个身着夜行衣的不速之客,他们身法飘忽,落地无声,潜入院子的行动亦默契熟练,一看便不寻常。所幸宋楚二人身处暗中,此刻敌明我暗,他们黄雀在后,倒也未被察觉。   宋楚二人跟着训练有素的夜行人,差不多绕了整个驿站一圈。六个夜行人应是寻人未果,但也不急于离开,反而打算埋伏下来。他们鲜少用语言相互交流,眼色仿佛足以沟通,很快判断了地势,六人将一条假山边的回廊选作理想场所,各自找寻隐蔽之处躲起。   宋功勤与楚风雅站得颇远,此刻也不怕夜行人能听见两人交谈,楚风雅对身旁之人肯定说道:“他们看来是杀手,前来杀郭学明的。”   宋功勤不似楚风雅听的故事多,但他更确知此六人身份。“他们衣服上有暗色花纹,这是江湖中最神秘的杀手组织‘花上眠’的标识。”   楚风雅听了咋舌,摇头道:“一个杀手组织怎地不知道好好取个名字?这‘花上眠’恁的诗情画意。”   宋功勤严肃道,“别看他们取名字的能力不行,实施暗杀的实力却不容小觑。”说到此处,他微微疑惑地皱眉,“那郭学明不知道得罪了甚么人,竟被人委托给‘花上眠’?”   楚风雅了然说道:“他被称为天下第一剑,仅这一名头,定然已得罪无数人。”   宋功勤不得不赞同地默默点头。无论事实是否如此,道理却由来如此。此所谓江湖,莫可奈何。便连算不上争强好胜的宋功勤,当日见郭学明拈花飞叶的功夫,也不禁心生瑜亮情结,惆怅失落。   “待会儿郭学明回来,我们正好可以瞧瞧他的身手。”楚风雅蓦地想起一念,正中下怀道来,“知己知彼者方可胜。待我们把他研究个透彻,届时还怕他不败于你的手下?”   楚风雅性真情至,较之宋功勤倒是更好强,他若遇强则更好强,可正因这样的性子,哪容他人来替他争胜。此刻他满心期待宋功勤能击败郭学明,岂可能是为了自己?   宋功勤猛地醒悟过来:之前楚风雅设法让苗未道传授宋功勤“断玉裂帛剑”,包括眼下打算一窥郭学明身手,从中觅得致胜之机,这皆是为了当日宋功勤见郭学明飞叶手段后的失意沮丧。那日楚风雅安慰宋功勤道待他及至郭学明年纪,必能超越后者成就,原来这一句不仅仅是随口的抚慰,楚风雅当真自此挂在心上。时至今日,宋功勤已释怀当时心情,楚风雅却依旧念念不忘。此中心意,口中千言万语难诉清,胸中百转千回难感尽,宋功勤望向楚风雅,满腔柔情涌动,再也无法止步礼节。然而——   这一刹那,变数突生。   第6章 朱户堂前待晓时   那个仆役注定此劫,他在经过园中回廊的时候,不小心摔落捧盘,盘中杯子落地竟未碎,而是一路滚至假山背后。可怜仆役哪里知晓假山后正藏匿着挥手间便能取人性命的杀手,见茶杯依旧完好,便走过去想要拾起。假山后的位置藏人着实隐蔽,坏处却是形成死角,那个杀手根本无从转移。仆役走近,立即便见到一个黑衣蒙面的可疑人物,不容多想,他张嘴欲喊——而不容他喊出声,杀手手起刀落,眼见就要结果一条无辜性命。   宋功勤岂能坐视不管?仆役走向假山之际,他已未雨绸缪,一颗如意珠备在手中,杀手才扬刀,他的如意珠已飞至,抢在刀锋割破仆役脖颈前,将那把刀弹开。   只是,宋功勤此番出手,立即便泄露了自己行迹。杀手潜伏是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宋功勤的如意珠令杀手们清楚自己早已失去偷袭的机会,眼下索性倾巢而去,朝如意珠飞来的方向逼近。   未免楚风雅一并暴露,宋功勤干脆现身,阻下杀手。“何方贼子,竟敢在官家重地行凶?”他一身杂役打扮,也不怕杀手笑话,打着官腔指望对方被吸引了注意,察觉不到楚风雅的存在。   然而,他的盘算虽好,下一秒,一颗石子便从楚风雅所在位置飞出,直击其中一名杀手的鼻子。只见石子去势颇快,但形态不小,想是楚风雅随手捡的,说是暗器,一路招摇着飞来,杀手自是轻易闪开。   这一击一闪,楚风雅已悠游走到宋功勤身边,他的神态轻松,旁若无人向宋功勤抱怨道:“你教我暗器的时候可没说过目标会躲。”   那些杀手岂容两人闲话,见自己此行败露,也便懒得再费神杀那瑟瑟发抖的仆役,索性直接冲明显打算坏他们好事的宋楚二人袭来。“花上眠”的杀手或许没有最高的武功,却有最高的专注,他们杀人只在乎一件事——如何令欲除的对象死去。至于将付出怎样的代价,采取的方式是否妥当,诸如此类的问题从来不会闪现在他们脑海。此时,一心要杀死宋楚二人,他们既不轻敌,也全不在意是否遇到劲敌,欺身逼上,立即便是杀招层出。   楚风雅表面同宋功勤聊得好不随意,以他这传奇侠客故事爱好者的脾性,自然早已暗中戒备,不待杀手逼近,反手便是一掌,直取其中一人要害。饶是那杀手专业专注,但毕竟极少遇见如此装腔作势的目标,硬生生被这一掌破坏了身形,为了闪躲变招不及,立时露出破绽。楚风雅新学掌法,正跃跃欲试,觊了个空,直接纵身上去。   这几日一同练功所见,宋功勤能够放心楚风雅身手,然而,他担忧后者临敌经验不够,此刻又是面对冷血无情的杀手,生怕有所闪失,不敢离得太远,索性与楚风雅并肩联手对敌。   那些杀手同门习武,同进共退,配合习惯,自成阵法,六人联手,威力倍增。宋楚二人有的则是对招的默契,从未一同对敌,此时靠在一起反而隐约相互限制,无法尽展身手。此消彼长,宋楚二人很快滴便落入下风。   当然,两人虽处于劣势,却都有着后招。楚风雅还未拔剑,宋功勤新学的“断玉裂帛剑”亦未使出。楚风雅不至于当真觉得收剑麻烦不肯拔剑,他着实心中好奇,想瞧瞧那“断玉裂帛剑”的威力,此刻只等宋功勤出手。   “你不想知道苗前辈传你的剑法究竟好不好用?”见宋功勤迟迟不动,楚风雅忍不住问道。   宋功勤全力抵御着“花上眠”杀手们的杀招,为周全照应楚风雅已略显狼狈之姿,但他果断摇头道:“你那誓言说得太狠,我不能让你见到这套剑法。”   楚风雅被他说得一愣,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那我一辈子都在你身边,你岂不是白学这套剑法?”   言者无意,却显然是心中所思,宋功勤听得不由胸口生暖,豪情立生,他朗声微笑道:“有你一辈子在我身边,我便是白学这一身武艺又如何!”   从来谨言慎行的宋功勤未料到自己竟当着一众杀手的面说出如此恣意情话,杀人工具们并未因为吃惊弱了手下攻势,倒是宋功勤自己蓦地羞愧,剑势一缓。   眼见一个杀手的弯刀直劈宋功勤肩膀,楚风雅终于拔剑。当初他告诉宋功勤,将左手软剑当做秘密武器有奇功时,宋功勤只听着觉得可爱,未想过那能多派用处。直到如今,亲身经历,他才发现楚风雅所言不虚。之前楚风雅一直主以右掌对敌,导致杀手们对楚风雅的防御均在右侧,而楚风雅拔剑之前一个右手虚招,引开了那杀手注意,待左手忽然抽出软剑,才得以展开的软剑去势诡谲,一刹那便如毒蛇咬向杀手毫无防备的要害。这一招得手,非死即伤,并且必然是重伤。然而,楚风雅终究是纸上谈兵的江湖人,心中有善念,手中无血腥,实际哪里下得去手?在软剑击中杀手之前,不自觉手腕一翻,软剑偏着刺中杀手手臂。   好不容易得到扭转局面的机会,被如此浪费,宋功勤看在眼里反而不禁欢喜。说实话,世理公道,这世上自有该死之人,不除反而祸害无辜,仁慈未必一味是好事。然而,楚风雅手软只让宋功勤觉得,自己喜爱之人定是备受老天眷宠,竟生得如此美好。   由于楚风雅错失良机,虽然也算伤了一个杀手,他们依旧无法从劣势中脱身,就在此时,一个杀手忽然倒地。由于来人身法太快,待那被一剑毙命的杀手倒在地上后,众人才看清站定在两方人之间的郭学明。   郭学明未朝宋楚二人这边瞧一眼,背手面对杀手冷淡问道:“你们几次三番失手,怎地还不知量力,只派几个人来送死?”   他这狂妄说辞倒是冤枉了“花上眠”,这几个杀手之前练了一套伏击的配合,只要攻郭学明不备,抢得先手之后便是连环杀招,一步步将郭学明逼至死地。可惜,宋楚二人坏了他们的计划,导致他们提前曝露,时机尽失。话说回来,此中卑鄙心思哪能拿上台面辩解,即便郭学明说得不对,五人也不作多言。他们已与郭学明交手数次,平日自不畏死,可明知送死,倒也不至义无反顾,眼见已失良机,相互连眼神也无交流便整齐撤离。   郭学明毫无追击之意,待杀手离去后,慢条斯理转向宋楚二人。他的视线直接落在宋功勤身上,神情不变道:“宋公子,别来无恙。”   被识破身份的宋功勤不由意外。他曾从镜中观察过自己这张被楚风雅易容的脸孔,自认天衣无缝,即便郭学明因为刚才打斗而明白自己这个杂役是他人乔装打扮,但他此前不曾在郭学明面前露过武功,方才又未出声说话,不知对方如何认出自己?不过,他生性内敛,心中疑惑,口中却不会询问。与他性子截然不同的楚风雅则按捺不住,此刻语带戏谑之意,对郭学明道:“郭大人对宋大哥当真是有念念不忘的情意,只消一眼便认出宋大哥来。”   他并不问郭学明如何认出宋功勤,反而暗指郭学明觊觎宋功勤,这激将之法虽一目了然却着实凌厉,饶是郭学明都未能置之不理。“每个人的身形体态非只高矮胖瘦的区别,可以说无一相同,辨认一个人不需要依靠脸孔。”郭学明开口说明,原本也不是特别在意,只觉得有必要解释,待这番道理说出,脑海蓦地闪过一道光。   宋功勤站在郭学明对面,对方的神色他看得分明。这个从来神情淡寡的人这一刻眼中竟微微动容,惊异与意外闪过后,他忽然转眼望向楚风雅。宋功勤不知郭学明想到甚么,尽管后者望向楚风雅的眼神毫无杀意,但他依旧小心戒备起来,跨前一步,不着痕迹将楚风雅置于自己随时能照应的位置。   郭学明是武学大家,怎看不懂宋功勤举动?他因此意识到自己失态,慢慢收回目光,接着,不动声色问楚风雅道:“你姓甚名谁?”   郭学明这话问得无礼,如同审问,以楚风雅的脾气,本定不理会,但他注意到之前郭学明神情有异,心中好奇,有意探究,便配合回答道:“我姓楚,名楚风雅。”   “楚风雅。”郭学明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也不知想到些什么,忽而点了点头,道,“你这名字取得有趣。”   楚风雅还真听不出这句话是褒是贬是何用意,他挑眉问道:“这个名字怎么有趣了?”   郭学明看了楚风雅一眼,不再回答,反而另起话题,对宋功勤道:“宋公子,之前我途径京都,听闻令尊身染重疾,已好几日修养家中,缺席早朝。”   宋功勤闻言心中一惊,他素知父亲老骥伏枥,但终究岁月不饶人,身体不可与年轻时同日而语,如今染疾,只怕病来如山倒。“多谢郭大人告知。”按下忧心,他向郭学明致谢,准备离开。然而,还未来得及寒暄作别,就见郭学明已转向楚风雅,说道:“楚少侠,这回追捕要犯柯策,能找到陈州,楚少侠厥功至伟,不知接下来楚少侠能否继续助官府一臂之力,擒拿柯策,令他再不得作恶?”   宋功勤两回见郭学明,后者俱是官场做派,全然看不出一丝江湖人的习气,眼下,他却忽称楚风雅“少侠”,显然是指望这一称谓能激起楚风雅侠气,从而选择出手相助。如此推想来,他向宋功勤提及宋将军身体抱恙,其目的亦是想遣走宋功勤,将楚风雅独自留下。宋功勤不知郭学明为何忽对楚风雅起意,也不知具体是何意图,这容不得他不起疑,不过,他也不至于十分担忧。他对楚风雅足够了解,哪里不清楚楚风雅如何乖觉。   果然,面对郭学明邀请,原本定要横插一杠的楚风雅神情自若地含笑婉拒道:“郭大人实在太抬举我,想我那被人用树叶都能伤到的浅薄武艺,哪里帮得上郭大人的忙?”   见楚风雅装腔作势,宋功勤纵一片忧心,也还是忍不住轻扬起嘴角。郭学明听得出楚风雅语中计较前仇的嘲弄之意,他不以为意,反而心平气和开口道歉:“上回是我出手冒失,还望楚少侠见谅。”   宋功勤着实想不通眼前这个明明眼高于顶的男人为了如此迁就楚风雅。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是他小人之心,实在是心头挚爱,不容有失。量郭学明不至追究他们潜入驿站的行为,宋功勤生硬接过话头,草草告辞道:“时候不早,我和风雅也不便多打扰郭大人,就此作别。”   楚风雅与宋功勤心意相通,哪里还等郭学明作出反应,这一句之后便直接自高墙来,往高墙去,施展轻功一同消失个痛快。   若论轻功,郭学明自不逊两人,要追必然追得上,但最终他只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宋功勤不知是否自己错觉,他总觉得郭学明一直凝视着楚风雅的背影。   离开驿站,宋功勤抑制不住疑问,转头望向身旁之人,问道:“风雅,你和郭学明是不是认识?”   最初郭学明见楚风雅毫无反应,想是因彼时楚风雅带着面具,郭学明未能认出,直到方才,他忽然意识到楚风雅是谁,故而态度骤然转变。宋功勤推敲事情原委,觉得莫过如此。然而,面对他的提问,楚风雅肯定摇头,“我和他断不可能有过一面之缘。”说到此处,他抬头瞥了宋功勤一眼,不知是何情头地缓声补充道,“你我若有缘倒可能见过,然我和郭学明全无此缘分。”   宋功勤不解这突如其来的说辞,下意识追问:“你我见过?”   楚风雅不肯多说,卖着关子的神秘笑笑,说道:“若我们曾见过,说明你已经忘记我啦。你的记性那么差,看来我当真不能离你太远。”   若他们曾见过,说明楚风雅也忘了宋功勤,但他只追究宋功勤忘记自己,毫无公平可言。当然,宋功勤岂会在意公平,他尽顾着高兴,微笑回答楚风雅道:“求之不得。”   楚风雅低头不看宋功勤带笑的眼睛,径直说下去:“所以,我陪你一起回京。”   听闻父亲身体有恙,宋功勤即刻便决定回家一趟,在他心中,是已默认楚风雅会与自己同行,但话又说回,听楚风雅亲口道出“陪你”二字,甜蜜滋味顷刻间漫过心头。   月色清华,星汉灿烂,远处二更天的竹梆声敲碎寒夜寂静,宋功勤低头望向脚下自己与楚风雅的比肩身影,顿时勇气大振。他脱口道,“我们去见我爹!”大将军之子自幼循规蹈矩,从未有过忤逆行为,这一刻前也有过踟蹰,不知自己是否应当隐瞒,但这一刻,无论是跪断腿,还是被打断腿,宋功勤都决定要争上那么一回!   宋功勤语气铿然,这句“我们去见我爹”的深意不言而喻,楚风雅听得欢喜,不过谨慎提醒道:“我们先将你爹的身子养好,别教他被你气坏了。”   宋功勤自然懂得这一道理,提及父亲身体,他又不觉微微忧心地皱起眉来。楚风雅见状又回转安慰道:“前不久太子被废,目前众皇子暗斗不息,朝中局势动荡,或许宋将军耿直无争,借病避事,想他健朗,怎可能当真重疾?”   以宋功勤对父亲了解,的确有这可能。楚风雅这番话说得在理,引起宋功勤注意的是,楚风雅对朝堂之事颇为熟悉,甚至不仅认识宋功勤父亲,还了解他性情,回想起曾怀疑对方为皇亲贵胄,眼下宋功勤不觉好奇问道:“风雅,你该不会也是皇子之一吧?”   这一猜测宋功勤自己听着都离谱,就更不消说楚风雅觉得有多可笑。后者在微愣后轻笑出声,说道:“我若是皇子,哪里有空贪玩,这会儿未忙着结党营私,也必忙着巴结哪位有权势的兄弟以求周全。”   楚风雅此言只泛泛而谈,并未针对自己的意思,宋功勤心里觉得,若楚风雅当真是皇子,这两者均不是他的选择。不过,这一回引起他注意的又是另一件事——   “原来你是贪玩才离家出走的?”   楚风雅这才注意到失言,自己懊恼偏偏迁怒地瞪了宋功勤一眼,说道:“我好好同你说话,你觊我空子。”   宋功勤赶紧赔不是:“我错啦,其实我自己不也是因着贪玩才出门闯荡的,怎能大言不惭说你?”   楚风雅明知宋功勤哄自己,却还是开心地笑了,“原来你那么贪玩。”他装模作样数落宋功勤,说着说着眼中闪过一道柔软的光,借着说笑的语气轻声道,“以后我陪你玩。”   宋功勤胸口一荡,真情流露道:“朝朝暮暮,生生世世。”   “你果然贪玩,居然要玩那么久。”楚风雅故意曲解风情,但心中哪里不懂,哪能不动?他低头笑着,不待宋功勤辩解,又飞来一笔道,“既然你如此贪玩,想必有玩过一种叫做十三空弦解连环的博戏罢?”   别说没玩过,宋功勤连听都未听说过这个奇怪的名字。“那是甚么?”   “特别有趣的游戏。”楚风雅含糊回答,眼眸雀跃皎洁光华,饶有兴致提议道,“既你不知,不如我来教你?”   宋功勤不喜欢玩游戏,但喜欢让眼前之人高兴,于是配合着点头道:“我生得愚钝,望风雅你耐心教我。”   楚风雅拿出先生做派,背手挺胸,俨然指点江山。“首先,你闭上眼睛。”   尽管宋功勤从小勤于功课,倒不至于没玩过蒙眼睛的游戏,此时,他也不外行,熟练闭上双眼。正待楚风雅接着讲解下去,然而,宋功勤却未等到对方声音,相反,他感到有人揽住他的脖子,接着--   唇上落下温暖柔软的触觉。   宋功勤本能惊讶地睁眼,只见楚风雅已放开他并立即施展轻功退得好远,后者回眸看了宋功勤一眼,接着,继续往远处跑去。这个人曾笑话苗未道离去的身影宛如被人追赶,他自己这跑得,简直如同被野猪追一般。宋功勤那么心想着,随即意识到要追楚风雅的人分明是他自己,这将自己比成野猪的想法让他原本就高兴得有心花绽放的胸膛更满是温暖笑意。   人生得如此幸运,且当一回野猪又如何?宋功勤赶紧展开身法往前掠去。   说来,楚风雅虽然轻功颇高,但因着內劲不足,长足之力自不如宋功勤。宋功勤本应能轻易追赶上对方,结果,楚风雅果真跑得卖力,端是当宋功勤猛于野猪,使得宋功勤竟迟迟追不近。宋功勤又是好笑又是神往,费了一番力气才跟住楚风雅,直至楚风雅回到两人投宿的客栈。回到客栈,楚风雅直接翻窗进了自己房间,接着便关上窗户,把宋功勤关在屋外。宋功勤不便硬闯,却又不舍离去,一时在屋外连同那青涩少年情事的心意辗转徘徊。   楚风雅自是悄悄关注着窗外,宋功勤久久停留,他终于打开窗户,看了宋功勤一眼后轻咬嘴唇道:“赶紧去休息罢,明天要赶路。”   终于得以机会的宋功勤说道,“刚才那个十三空弦解连环的博戏……”他一提这个被信口胡诌出来的名字,楚风雅便发急想关窗,宋功勤赶紧接着说完,“果然是天底下最美妙的游戏。”   楚风雅想忍笑没忍住,想掩饰羞怯没掩饰住,有那么一会儿他愣愣望着宋功勤发怔,待回过神来,他摸着自己发烫的耳朵往屋里退。“我要睡啦,我们明天再说话。”   宋功勤非是不曾心猿意马,可见得楚风雅年少纯真,绮念很快被温柔抚慰,只留下浓稠甜蜜,竟也无比满足。“快去睡罢。”他柔声说道,从外侧替楚风雅关上窗户,免得春夜凉风侵扰了对方的梦。   夜长怕梦短,他们的夜不长,好梦却是留人睡。宋功勤自幼习武养成习惯,小睡一会儿,时辰到了也便自觉起床,而对于楚风雅说来,这个清晨颇为艰难,他心知宋功勤归心似箭,早早便起了身,可从用早餐直至上马赶路,始终睡眼惺忪,一脸倦怠。   策马在为求近道而行经的崎岖山路,宋功勤望向身旁之人马背上歪歪斜斜的慵懒身姿,不及多想,身体已自发行动,飞身跃至楚风雅的马背上,在对方身后坐稳。   楚风雅全未料到宋功勤举动,他讶异回头瞧向宋功勤,又因着两人贴得太近,慌忙转回头避开宋功勤近在咫尺的眼睛。“你怎地不好好骑自己的马?”他问道。   宋功勤岂敢说“我怕你掉下来”或者“我想你能在我怀里再睡片刻”,只得找着托词道:“我的马先前拉稀,想让它休息一会儿。”   楚风雅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回道:“你分明想让我休息,却说你的马,这岂不等同讲我拉……下痢呢。”   “是我不会说话,”宋功勤忍笑赔不是,尽管觉得是楚风雅脑筋转得太蜿蜒,但他哄得乐意,“待会儿罚我拉稀。”   “你若真心,我当真的去买巴豆啦?”   “怎能让你破费请客,我自己买便行。”   僻静山路间,两人交换胡话的低语声伴着不时笑声远远荡漾开。待得渐渐安静,楚风雅闭目安然斜欹宋功勤胸口。他的呼吸悠长平和,所经一路,春暖花开。   陈州距离京都不远,两人又算得上日夜兼程,不日,他们便抵达天子脚下。等入了城,宋功勤直奔家门。镇国大将军素来不攀贵胄,不结党朋,他的府邸未曾热闹,这日宋功勤归家,叩响大门好片刻才有仆人来应门。   宋功勤忧心父亲身体,那仆人见到自家少爷倒是立即面露喜色,不忘回头大喊“二少爷回来啦!”   若父亲当真病笃,想来对方不会是如此轻松神色,宋功勤稍稍放下心来,但还是谨慎追问了一句:“宋安,老爷身体还康健罢?”   “老爷他身体,”名叫宋安的仆人本欲脱口而出,忽而想起甚么,警觉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而后压低声音道,“二少爷请放心,老爷的身体并无大碍。”   见宋安这一番小心动作,宋功勤便知楚风雅所料不差,自己父亲纵是身体微恙,无法早朝的姿态也十有八九为的是闭门拒客。   因着宋安的叫嚷,宋府管家宋泰很快迎出来。“二少爷,你终于回家了,这一回不再走了罢?”老人家心里清楚宋功勤在家待不住,却还是如此企盼。他令宋功勤微生愧疚不忍,此时顾左右而言他,道:“泰叔,这位是我江湖中结交的朋友,名叫楚风雅。”   “楚少爷,您是二少爷的朋友,便是我宋府贵客,老头子我有失远迎了。”宋泰头一回见自家少爷领江湖朋友回家,不觉好奇地多打量了楚风雅一眼。   楚风雅大约为了偷懒,每回易容后便索性将那张脸孔当做自己的日常模样,眼下,他依旧是陈州那个驿站仆役的外貌,看来至少二十岁出头,如此模样,再称宋功勤“秦大哥”或者“宋大哥”都不妥当,他向宋泰回了个礼道:“宋管家不必太多礼。我既是功勤兄的朋友,也望宋管家莫见外。”   宋泰不熟江湖中人,但见楚风雅气质不凡,举止有度,很是高兴自己家少爷结交到不错的朋友,态度果然从礼节多一份转为热情多一份。“二少爷,楚少爷,你们一路风尘,想必疲倦,赶紧进来休息,我去教人奉茶。”   宋功勤唤住对方,道:“泰叔,我先与风雅去见我爹,不必准备茶水了,麻烦你让人为风雅在我院里准备一间房间即可。”   就待客之道说来,将朋友带回家后直接领着拜见长辈不算奇怪,宋泰自然点头应下,并开口告知道:“二少爷,老爷在书房喝茶,他应已听说你归家,想是正高兴。”   宋功勤忍不住心想:我爹那人什么时候高兴过?再说了,到时候他别拿我家法伺候就好。念及自己此番回来的第二个目的,他下意识转头望了身旁的楚风雅一眼。楚风雅自能感知宋功勤心情,事实上两人心头是共通的忐忑,这相视的一眼,无数话语尽在不言中。   宋泰想法单纯,甚么都不知晓,此刻毫无察觉地告退安排房间而去。宋功勤领着楚风雅,一路来到书房。   在叩响房门,听见自己的父亲说“进来”后,宋功勤与楚风雅并肩走入房间。   进了房间,宋功勤首先跪拜。“父亲,孩儿不孝,不日前听说父亲身体抱恙,回来得晚了,还望父亲原谅。”   “你若孝顺,早该子承父业,而不是整日游荡在外。”宋保国端坐书桌后说道,一贯严厉的大将军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便是说教,不过,见宋功勤身旁还有他人,总算点到为止,很快他示意宋功勤起身,并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结交的好朋友,楚风雅。”宋功勤介绍道。他在站起身后才有机会看清自己的父亲。这半年他在外闯荡,未觉时间流逝多快,可不想,半年不见,自己心目中英武不凡的高大战神如今竟添得不少白发,并且气色不佳,总是板着的硬朗脸上也透露出一丝憔悴之色。若说之前他自称不孝只是想抢了父亲的说辞,免得被数落一通,那么这一霎,他胸中当真是愧疚暗生。   宋保国不知儿子的心思变化,他将目光慢慢转向宋功勤身边的楚风雅。   楚风雅上前一步施礼道:“宋将军英勇威武,功高绩伟,尤其一身正气,令晚辈仰慕已久,今日得见,请受晚辈一拜。”   “楚贤侄不必多礼。倒是犬儿在外受楚贤侄照顾,我这个当爹的应当感谢。”宋保国以为楚风雅较宋功勤年长,哪里知道这两个人里分明是自己的儿子在照顾人家,不觉说话客气了不少。   宋功勤听着父亲的说辞不由暗自好笑,楚风雅倒是理直气壮,仅仅客套了一下。“我与功勤兄一见如故,相互照应本是应当。”在宋功勤父亲面前,他表现得相对谨慎,未透漏丝毫自己与宋功勤应更为亲密关系的端倪,毕竟,此种事情不是他当开口的。   宋功勤原本盘算只要父亲没有重病,他便一鼓作气表白了自己的心意以及与楚风雅的情意,然而,事到临头,他却不觉踌躇。他不怕严厉家法,只怕太令父亲失望。而且,宋保国脾气不好,宋功勤也怕委屈了楚风雅,眼见父亲将楚风雅当做自己朋友,难得和颜悦色,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宋保国置身于宋功勤动荡心事之外,因着一无所知,心情难得不错地耐心与楚风雅交谈了几句,之后,他便让宋功勤自己好好招待这位朋友。宋功勤知道,自己久不归家,父亲自有许多事要单独交代于他,领着楚风雅到自己院子休息后,又重新回到书房。   再次推门走入这个房间,宋功勤心中沉重。方才他一路带楚风雅至自己院子,楚风雅看似神情自然,并未多提一句何时坦承两人定情关系的话题,但宋功勤能感知对方微微失望的情绪。他确是想给楚风雅交代,但一见到自己父亲,平日的果敢俱变成优柔寡断。   往常甚少与儿子闲话家常的宋大将军半年未见宋功勤,语气多了一丝温和与关心,挑着问了宋功勤这半年的经历,罕见地未进行任何挑剔责问,反倒说了两句体己话,末了,话题一转。   “秦相这个月中会办寿宴,恰好为父‘抱病’不便敷衍,功勤你既归家,恰好可以由你替我出席。”宋保国提及此事,素来不假辞色的脸上竟微微露出笑意。   宋功勤自然知道父亲意思。他曾无意透漏自己因惊鸿一瞥对当朝宰相的千金心生爱慕,但实际,两人甚至未正式引见相识,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倒是之前不知怎么流传出的秦相有意找自己或者新科武状元当女婿的说辞曾令他微微心动。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宋功勤也不至太失望。倒是宋保国似乎挺中意秦相千金这个儿媳妇,如今有机会帮宋功勤再见秦相千金,宋保国颇乐见其成。   说实话,若此事尚在遇见楚风雅之前,宋功勤应会乐于争取一线希望,但时至今日,他的心如磐石,只坚定系于楚风雅一人身上,宋保国如此交代,他反而为难。“父亲,”他鼓起勇气开口道,“孩儿行走江湖……遇见……”他字斟句酌,却愈发找不到适合说辞。   宋保国从他犹豫神情和吞吐话语中猜出几分,为此神情立时严厉不少,皱眉道:“为父自幼教你规行矩步,谨言慎行,你要说甚么,给我先想清楚。”   宋功勤吃软不吃硬,宋保国让他不得胡说,他倒是头脑一热,直接脱口道:“父亲教诲功勤自不敢忘,只是情之所动,身不由己,功勤在外,遇见了情定一生的良缘。”   宋保国立即拍案而起,声色俱厉,瞪视宋功勤叱道,“我宋家门楣教不出如此不知羞耻的儿子!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甚么叫情定一生!这又是甚么人家的女儿,是怎样的家风教她与人私定终生的!”他当真气急,责骂的声音猛地提高,然而,却再不如曾经那般中气十足,骂到最后,竟急促咳嗽起来。   宋功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父亲终究不再年轻。“爹,您别生气,身体重要。”他叹气道。   “今日之事,你休再提!”宋保国厉声道,但才说完,又顿了顿,片刻后,迟疑追问,“你没,没坏了人家名节罢?”   宋功勤暗中琢磨若自己承认,是会气死父亲还是能骗得一丝转机,然则,楚风雅并非女子,压根不存在可行之道。眼前,父亲因怒意而发红的眼睛瞪视着自己,咳了几声便连呼吸也不平稳的模样令他心生酸楚,又想到父亲目前只因门户之见不肯接受江湖儿女,已如此不容分说,而自己私自定情的对象甚至还是男子,只怕更教父亲震怒,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争取的话来。   “爹,我们发乎情,止于礼,自不敢逾矩。”宋功勤语气低沉回答,知父亲不想再听下去,索性转移话题问道,“父亲您的身体是否有何不适?”   宋保国怒意未平,面对宋功勤关心,没好气地数落道:“不过是旧疾,你少气我一些,我便好得很。”   “孩儿不孝。”宋功勤诚心说道,他知待父亲身体好些后,他定是又要将对方气个不轻,但无论如何,眼前终究忍了下来。   尚站起在桌后的宋保国挥手赶人道:“你且去休息,好不容易回家,给我安安生生待着。”   宋功勤无奈,只得退出房间。他在心中安抚自己来日方长,努力澄清了头脑,之后找到宋管家了解父亲身体状况,确认无碍后端着一盘精致点心返回自己院子。   步入院子,宋功勤犹自思索如何同楚风雅提方才发生的事情,还不及想到什么,便先听见庭院传来的欢笑声。他微微疑惑地寻声找去,远远便见楚风雅正与自己的幺弟在廊亭相谈甚欢。   宋功勤共有一兄一姐,外加一个弟弟,他的兄长目前正在戍边,姐姐已经嫁人,仅剩幺弟宋功远留在家中。宋功远比宋功勤小一岁,性子活泼跳脱,端是那种不需正式引见便能轻易与人引为知己之人。此刻,便有一个很好的例子。想来宋功远听说宋功勤归家,特地前来探望,没见到宋功勤,他便先和楚风雅攀谈上,这会儿已谈得热络。   两人虽谈得热络,宋功勤走近,他们还是很快察觉。宋功远率先向许久不见的二哥说道:“二哥!你终于回家了。我方才还在和楚大哥说,你自上山学艺后,每年只回家一次,不知道是当自己牛郎还是当自己织女。”   尽管不清楚楚风雅确切年纪,但宋功勤敢保证对方比自己这个弟弟小,眼见对方天经地义受下这一声“楚大哥”,不觉暗中好笑。宋功远哪里知道自己被占了便宜,兀自说得欢,“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二哥你。听楚大哥讲江湖上的事,我真觉得这辈子不亲眼见见那么精彩的所在,实在对不起自己。”他说得真心,宋功勤忍不住偷偷怀疑,楚风雅讲的都是那些来自说本或者干脆凭空捏造的传奇故事,不然,还真想不出他们的真实经历精彩在哪里。   “不过话说回来,接下来二哥应该就要安定下来了罢!”宋功远忽然语带玄机地说道,眼睛里满是揶揄。   宋功勤没反应过来,疑惑问道:“为何我会安定下来?”   宋功远眨着眼睛指点迷津道:“若二哥你娶了你的梦中情人,京城的第一美人,秦宰相家千金秦颂秦小姐,你还哪里舍得离家外出!”   第7章 帐前灭烛来相就   宋功勤自出生以来,从未遇见如此重大危机,直惊得他冷汗淋漓。   当初他朦胧憧憬,只漏了只言片语,哪里料到如今会害自己落到这般境地。他不自觉紧张偷瞧了楚风雅一眼,干巴巴反驳宋功远道:“你尽耸人听闻,我何来的梦中情人!”   宋功远只道宋功勤害羞,毫不留情揭穿道:“当初你对秦小姐一见倾心,朝思暮想,还记得对我说过甚么?”   “我甚么也未说过!”宋功勤答得颇有气急败坏意味,偏生宋功远毫不察觉,兀自兴高采烈模仿道:“你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哪里是我说的!分明是李延年说的!”   宋功远见宋功勤恼羞成怒更是得意取笑道:“二哥你总自称武夫,从小厌恶诗赋文章,那天却忽然对我吟诗,你可知我这当三弟的当时受了多大惊吓?”   “我那只是感叹,因为秦小姐养在深闺之前无人见过,还曾因此被传长得其丑无比,乍见之下,我才道佳人当是绝世独立。”宋功勤所说并非狡辩,当初随父赴皇家御宴前,连他也隐约怀疑从来不见人的秦宰相家千金怕是难登大雅之堂,未成想,当夜秦颂现身御宴,却是立时令后宫佳丽都失了颜色,宋功勤相信,所有爱美之人都同自己一般,不觉为那风华所倾倒。但无论如何,那一时的着迷不过如露水。以才事人长,以色事人短。宋功勤对秦颂有再多神思,也抵不过能退却情潮的流水时光,而他对楚风雅,那才是长相思,长相守。   “若二哥真对秦小姐无意,当初听闻自己与新科武状元郭学明同时被秦相看中后,为何总想与人家武状元一争高下?”宋功远尚自说着,他自幼便不知轻重,哪知道自己这无心说笑简直陷自己二哥于绝路,兀自天真无邪地笑着对楚风雅道,“楚大哥,你看我二哥,居然还不好意思。那有何羞于承认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罢?”   被宋功远瞧着指望予以配合回应的楚风雅轻笑道,“那就得看你二哥是不是君子了。”他素爱笑,这是宋功勤头一回在他眼中找不见一丝笑意。楚风雅想要不动声色,眼睛却说不得谎,他那眸中闪动的,与其说是愠意,不如说是委屈伤心。   宋功勤不由心头一阵疼。楚风雅如此用心想助宋功勤有朝一日能胜过郭学明,眼下却被告知宋功勤想胜郭学明原来只是为在另一位女子面前挣得荣光,这教他情何以堪?   “风雅,你休听我三弟胡说。”宋功勤赶紧低声说了句,继而转向宋功远,毫不客气地冷冷赶人,“你二哥长途跋涉,已然累了,别在这儿打扰我休息,赶紧做你的正经事去。”   宋功远颇为无辜,不解望向莫名严厉的宋功勤,道:“二哥,你何时气量变小了?我们不过就是说两句顽笑话,你怎地忽然如此凶?”   闻言,宋功勤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他们兄弟姊妹幼时便失了母亲,父亲又过于严厉,大哥大姐,包括自己,对这个幼弟多是纵容疼爱,今日宋功远完全是无心言语,说不得过错,却被自己疾言厉色,说来也着实委屈。念及此,他稍稍缓和语气道:“我只是疲倦。功远,你先让我稍事歇息,我们兄弟改个时间再叙。”   “那行。”宋功远端是不知趣,这边点头应完,转头便对楚风雅道,“让二哥休息去,楚大哥,我同你一见如故,我们继续聊我们的。”   宋功勤顿时黑了脸,这回他心道,可别怪我不顾念兄弟亲情,就是用拳头,也非把你赶走!   然而——   楚风雅抢在宋功勤开口前附和宋功远道:“难得与人聊得如此投机,我们换个地方坐下好好言欢。”   眼见楚风雅打算同宋功远一同离开院子,宋功勤赶紧拦住前者。“风雅,”在弟弟面前他又不便说得露骨,只得寻找托词道,“你也一路风尘,别尽顾着讲话太累着。”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正谈兴浓,怎会累?还是说宋兄觉得楚某配不上与令弟结识一番?”楚风雅这番话说得生疏至极,还语带挑衅。宋功勤心知对方这是同自己置气,可如此境地之下,他哪里敢再一撄其锋,怕是自己若腆着脸跟上,都只会令对方更恼恨自己。思来想去,心中纵有千般无奈,也唯有止了脚步,瞥了眼宋功远,他轻声对楚风雅道:“待你回来,我再与你说。”   “秦宋,秦颂,你这名字取得好。”楚风雅凉凉飞来一笔,再也不看宋功勤一眼,径直走出庭院。   宋功勤怔怔望着楚风雅离去的背影,对方的深深在意让他心中感动,可也同时心痛。楚风雅年少单纯,才解情意,便托付自己,自己却偏偏没能把最初的心动留给对方,关于此事,他的确无可辩解。再念及当初楚风雅害怕被自己瞧见真容,至今都只敢戴着面具,想来形容与只惊鸿一现便被传成京城第一美人的秦颂有天堑之距。如此想来,秦颂于楚风雅,大抵是真的切肤之痛。   楚风雅心中有多受伤,宋功勤不仅感同身受,更是倍加难过。楚风雅离去之后,他便只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回来。   他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最终,没有等到楚风雅,反而瞧见自己三弟返回。   “二哥,你不是去了休息?杵在这儿做甚么?”宋功远远远瞧见宋功勤便惊异问道。   眼下宋功勤分外不待见自己弟弟,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忍气反问:“风雅人呢?”   被如此提问,宋功远总算想起自己来意,答道:“我就是来替楚大哥传话的,他说自己初到京城,自是要好好游玩一番,说着便离开了,让你勿挂。”   宋功勤被噎了好片刻,最终硬生生吞下“看你做得好事”,追问道:“他说何时回来?”   宋功远点头道:“他说了,他说待得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便归。”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这是柳永晚年所做的《少年游》,楚风雅引用这一句,岂不是说等他老了才会回来?宋功勤虽知楚风雅说得气话,依旧不觉心中焦急。这回他再按捺不住,瞪向宋功远责问道:“你又同他说了甚么关于秦小姐的话!”   宋功远一头雾水地打量宋功勤,声音不自觉小了一些,如同自喃道:“我夸未来二嫂两声又如何了?”   一时,千愁万绪涌上心头,宋功勤胸中抑郁,又无法同三弟说清,几番叹气后,不再言语,直接施展轻功越过墙头出府而去。   天子之都自是繁华,九衢三市,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宋功勤虽有心找人,奈何原本便是众里寻他,而楚风雅更是有心避人,如此寻人等同大海捞针,何等不易?   尽管宋功勤找得焦切,找得用心,一连数日徘徊街头,他终是没能找到楚风雅,唯有盼着楚风雅早日消气能主动回来见他。   这日,当朝宰相秦重道寿辰,尽管宋功勤心中抗拒,最终还是不敢违背父亲之命,如期前往赴宴。   说来,比起从小性子乖张,为官后几乎不与同僚进行任何交际的宋保国,秦重道以状元出身,娶了公主成为驸马,一路仕途顺畅,似乎是八面玲珑,在官场左右逢源,但某种程度上,两人又颇相似。宋保国孤僻,秦重道也颇清高。秦重道曾连五十大寿都只私下度过,可以说从未在家摆过宴席。今年他五十五岁,本来定是不会贺寿,此时刻意高调,想来是和宋保国“抱病”殊途同归,教任何一位皇子都没有办法与他私下接触。   当然,不管秦重道设宴是何用意,位极人臣的秦相宴邀,朝中官员自是人不到也必礼到。这夜的寿宴好不热闹。宋功勤人微权轻,本来只当凑个热闹。许是秦相还记得自己曾有意招这个女婿,宋功勤献上寿礼的时候,倒是多看了他两眼。宋功勤想到因为秦家才导致楚风雅至今生气不愿见自己,兀自心事重重,哪里有空留意其他,就连秦家千金秦颂现身为父亲拜寿都未曾注意。   不过,宋功勤心不在焉,却有人在旁提醒他。宋功勤从小上山学艺,下山后只在家中不过无所事事了一段日子便出门闯荡江湖去也,原本他与京城子弟并无任何瓜葛,只是,他曾好奇竞争对手郭学明,特地在酒楼随意结交了一个官员家公子打听消息。此刻,那公子哥在宴席上找不到其他能说话的人,便凑到宋功勤身边。他还记得宋功勤与郭学明的渊源,在众人的目光为秦家千金吸引之际,他一边赞叹地盯着这位大小姐看,一边饶有兴致揶揄道:“外传秦家小姐清绝脱俗,今日一见,我倒觉得是灼灼如桃花。只不知宋兄与那郭大人,究竟会鹿死谁手。”   为着届时能在楚风雅面前道出“自遇见你后,我便再未多瞧秦小姐一眼”,此刻他特地不去看对方,倒是因为公子哥的说辞,不觉注意到居然出席了今晚寿宴的郭学明。   宋功勤清楚郭学明对秦家小姐素来有意,但他觉得对方应是忠于职守的人,既然在陈州捉拿要犯,照理不该玩忽职守,回京城赴宴。出于好奇,他随口向一旁的公子哥打听道:“郭学明一个燕山府路的地方官,怎么最近来了京城?”   公子哥消息灵通,张嘴便答:“你可不知,这位郭大人好威风,刚破了一个大案,那案件由于案情重大,之前已送至大理寺,如今郭大人破案回京,只怕又有升迁。”   宋功勤闻言心中一动,赶紧追问:“甚么案件?”   “说起来简直骇人听闻。那是涉及十几条人命的凶案,凶徒可怕之处在于,他并不是简单杀人,而是将那些人制成药人,弄得生不如死。”   “那凶徒被抓住了?”   “那凶徒已畏罪自杀,不过涉案的一干人等全被郭大人押回了京……”   公子哥继续说着诸如郭学明运气甚好,想必接下来官运亨通的说辞,宋功勤听得漫不经心,心中是对柯策命数的感叹。当初苗未道传授他们掌法,不知是否想过柯策会是如此下场。   两人正低声交谈,另一边秦小姐向父亲祝过寿便很快离开宴席。她的丫鬟倒是扶着小姐消失大厅后又悄悄折返回来。宋功勤本留意不到这个小丫鬟,然而,对方来到大厅竟径直朝他走来。   “这位是宋将军家的二公子吧?秀儿给宋公子见礼。”   眼下一屋子的大人物汇聚一堂,这个叫秀儿的丫鬟却独独朝他施礼。宋功勤愣了一下才回过神。“秀儿姑娘找在下所为何事?”他无官无爵,索性使了江湖人的用词。   面对一脸疑惑的宋功勤,小丫鬟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家小姐希望请宋公子到后院的湖心亭一见。”   这一邀请着实出乎宋功勤的意料。且不论秦颂究竟是何用意,仅仅是如此一位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主动要求私会异性这一行为便已教人不可思议。为此,宋功勤不觉踌躇,他原本便想避讳,同时也不希望因自己这一行为败坏了秦小姐的名节,可话说回来,对方不惜清誉主动邀约,许是有重要事情相商,宋功勤胸有侠义,怎能置之不理?   并未听见小丫鬟说辞的公子哥好奇地频频打量向两人,为防更多人知晓此事,他快刀斩乱麻,对公子哥说了一句自己饮酒过多需要离席片刻,便与小丫鬟一同走出了大厅。   离开宴席,小丫鬟领着宋功勤专挑选偏僻小路,悄悄来到后院湖心亭。抵达湖心亭,宋功勤便见秦小姐已等候在此,只见秦小姐坐在石凳的软垫上,她的面前还放着一张七弦琴。   小丫鬟请宋功勤在秦小姐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后便迅速消失。有那么片刻,宋功勤想不通地呆呆发怔。   原本孤男寡女深夜私会已如何都说不得清白,这小丫鬟竟然还不看着点,任一个年轻陌生男子与自家小姐独处。宋功勤颇想留住小丫鬟,然而,小丫鬟的行为显然是秦小姐示意,他也不便多说。待小丫鬟离开后,他正襟危坐,正容询问道:“秦小姐,不知你邀我想见所为何事?”   自宋功勤抵达后始终低头凝视琴弦的秦小姐闻声抬起头,深深望向宋功勤的眼睛。一位大家闺秀竟如此大胆直视陌生男子,宋功勤反倒被看得微微失措。   刚才他未细瞧秦小姐,于是直至此刻才注意到今日对方画了颇为艳丽的妆容。曾惊艳了宋功勤的秦颂不施粉黛便自有天生娇容,她娉婷而立,一身素色罗衣,风姿宛如天人,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而此刻,秦小姐精心画了眉,以朱砂点唇,身着桃红绣花绫罗裙襦,以宝钗修饰如瀑秀发,宋功勤蓦地想起方才公子哥以桃花赞秦颂,那果然喻得贴切。只是,不知是否心境变化的关系,宋功勤反倒觉得眼前的美人失了曾经出尘风姿,落得只像人间绝色。   “我请宋公子前来,是希望宋公子能够听我弹奏一曲。”秦小姐自无从知晓宋功勤想法,她轻声回答他的问题,却是个着实教人糊涂的答案。   “听你弹曲?”宋功勤诧异重复。   秦小姐不再作声,她垂下眼帘,复而注视向自己的七弦琴,抬手便弹拨演奏起来。   作为曾经状元郎的女儿,秦颂年幼时便有才名远播,无人见过这位才女却都听过这位才女的小令。待八个月前秦颂终于在众人前露了真容,爱慕者趋之若鹜,关于这位秦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学堪比蔡文姬的赞誉更是被四处传播。宋功勤未必对因秦颂容颜而恨不得将她歌咏成千古才女的说辞当真,不过此刻,他当真亲证对方擅于抚琴,琴技或许不是冠绝天下,但别有一股灵气,凭空将区区七根琴弦弹拨得欲说还休。   秦颂弹奏的曲子是《凤求凰》,这首男子向女子求爱的曲子,被秦颂弹得格外撩动人心。琴音中有柔情如春波,染绿一整个人间三月。宋功勤不自觉想起楚风雅,他想着若对方此刻能够坐在自己对面。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琴音绕在榆木梁柱,月光被水纹晃成碎。一曲终了。   秦颂一时痴望自己的琴弦,微微颤动的翘长睫毛用细密阴影藏起同样欲说还休的眼眸。她久久未抬起头。宋功勤如坐针毡,他不想失礼,却不得不打破这一刻的安静。“秦小姐,这一曲当真动听,不过,我不知秦小姐请我听琴是为?”   秦颂终于望向宋功勤,她突兀叙述起来:“相传,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造访卓王孙,当场弹奏一曲《凤求凰》,琴挑卓文君。卓文君听出琴中情意,毅然携丫鬟夜奔司马相如,从此成就一段爱情佳话。”   宋功勤自然也知道这一典故,他只不知道秦颂对自己讲述这故事所为何意。   “韶华易逝,卓文君在自己最花样的年华遇见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让那人看到她最灿烂美好的容颜,让那人为她心生爱慕,愿结一世情缘,她着实幸运。”秦颂轻声细语,语气幽婉,隐隐流动如絮情愫。   宋功勤再是迟钝,也终究察觉到其中情意。或许,在他面前的待字少女禁不住小轩窗后的寂寞与未知,生怕自己的美貌如朝露消散太快,内心渴求一段熨帖爱情,那个人是谁并无关系,于是偏巧轮到宋功勤身上。但无论如何,一个家教严格的大家闺秀今夜此举,可以说堪比大胆而敢爱敢恨的卓文君,而此举全然为了宋功勤,这如何让人不动容?   莫名所以之外,宋功勤当真受宠若惊,然而同时,也狼狈不堪。他为人宽厚温淳,实在不知道如何婉转拒绝如此绵绵情意而不伤害到深居幽思的少女。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秦颂缓缓低吟这首描写女子思念心上人的《相见欢》,抬眸轻睇宋功勤,问道,“宋公子,你可知?”   她为他细扫峨眉,点朱绛唇,女为悦己者容,她情意缱绻,相思缠绵,末了,只淡淡问一句“你可知?”   宋功勤骤然从石凳上站起身来。“秦小姐,”他心中愧疚,却也心无杂念,“我宋功勤只是一介武夫,着实听不懂琴,辜负了秦小姐这一曲精妙的弹奏,万分抱歉。”说着,他又往后退了一步,速速道,“今夜时辰亦已不早,我想我该告辞了。”   秦颂起身挽留道:“宋公子不喜音律也无妨,我还备了酒。明月不需相邀,宋公子可愿与我对饮?”   “我,喝不来酒。”宋功勤憋出最愚钝的借口,他未再多看秦颂一眼,转身离去,身影颇是仓皇狼狈。   他走得急,又不敢看秦颂,故而完全错过了对方在他告辞后眼中闪过的甜蜜笑意。   月夜的私会,压在心弦的绸缪琴音,佳人的千般风情与万种情意,这一切都没有被晚风吹入这夜宋功勤的梦中。只有牵挂的心事伴着他待来晨曦。   第二日,宋功勤一如既往游走在京城街头,他的专注重点在于酒肆歌坊。倒不是觉得楚风雅更可能现身如此场所,主要是最怕对方会去这些地方。   当然,宋功勤家教甚严,又是心无旁骛,自无冶游兴致,他在酒楼还点上一壶酒,来到歌舞坊,连酒都不要,只要了茶后独自端坐,目光全未在歌妓舞妓身上落过一眼,反倒来回浏览过席间客人。   宋功勤虽是大将军之子,但因着在京城从未抛头露面,故而无人认得,此刻,无人殷勤招待倒也正应了宋功勤的心思。然而,不多时,一个新到的客人兀自在宋功勤的桌边坐下。   “这位仁兄,请了。”那客人一身劲装,看来不似官宦子弟,而更像是武林人士。宋功勤素来以江湖人自居,眼下也不见怪对方微微失礼的豪迈姿态,见对方落座反而微笑举杯致礼。   那客人甚是不见外,拿起桌上的杯子,就这宋功勤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抬头一饮而尽。那虽不算甚么好茶,这却端是牛饮。他也全然不顾宋功勤是否介意,自来熟稔地闲话起来。“仁兄真是风雅,在此间只用清茶兑那动人歌舞。教我说,无酒哪能尽兴!”   他颇是自说自话,若宋功勤脾气差些,早已以“我又未邀你饮茶”斥回,但偏偏宋功勤性子太好,被如此无礼对待却只平和招手示意伙计“给这位兄台上一壶好酒。”   那客人却不意外,反而一脸理所当然,继续同宋功勤说道:“那弹琴女子弹的曲子听着不可谓不妙,仁兄你却一脸无福消受的模样,莫不是有甚么心事?”   宋功勤虽为人亲和,却也不是毫无保留,岂可能当真倾诉心事,见那客人问得紧,便敷衍回答道:“我昨夜才听过比这更感心动耳的曼妙琴音,眼下只觉得略显平淡。”   那客人听得愣了下,他的脸上看不出甚么不同神情,但明显话语变少,待酒被端上,他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宋功勤瞧他喝得豪迈,自当以为他酒量甚好,不想,那客人才喝完便被呛得咳嗽不已。   宋功勤讶异望向对方,“你还好罢?”这一刻他终于上了心,回想这莫名客人的莫名言行,疑惑着上下打量,小心试探道:“风雅?”   楚风雅原本就等着宋功勤认出自己,见对方总算反应过来,也便不再戏弄,恢复自己的声音抱怨道:“你这请我喝得甚么酒,竟是如此难以入口。”   这酒既不是宋功勤主动要请的,也不是他端上来的,但他却一点不觉得自己无辜,反而甚是负责地认真自己试了一口酒。以歌舞以及更旖旎奇货事客的歌舞坊自不至于在酒菜上用心,但无论如何,这酒尚算不错。宋功勤疑惑瞧楚风雅,问道:“这酒有甚么问题吗?”   楚风雅被问住,他眨了下眼睛才理直气壮道:“我怎地知道,我又没喝过酒。”   虽然楚风雅年纪小,但大户人家有谁家少儿郎不在十二三岁后开始在各种宴席庆典中饮酒的?楚风雅居然从未喝过酒,这实在奇怪。不过宋功勤还未及疑惑好奇,楚风雅已然另起话题道:“说起来,宋将军家的少爷果然是风流人物,平时消遣的爱好真是风雅。”   宋功勤哪里听不出楚风雅漫不经心揶揄语调之下的嗔恼,他赶紧解释道:“我是来这里找你的。”   这回,楚风雅当真恼了,他瞪向宋功勤急道:“我为何要来这种地方!”   宋功勤心想:你可不就是出现在这儿吗?不过很快,他转念又想到:风雅是后到的,他应该是来寻我的。如此想来,不由又是感动又是甜蜜,他真心开口道:“风雅,是我错啦,你想我怎么赔不是我都甘愿。”   楚风雅眼中流转过欢喜的笑意,他的小性子多,却相当好哄,转眼便云破天开,按捺着笑容斜睨向宋功勤装模作样问道:“我让你做甚么你都答应?”   “我都答应。”   “若我让你现在上台献舞一曲呢?”   宋功勤心知楚风雅只是说笑,可也担心自己表现出有恃无恐反而惹急面皮薄的对方,于是,赶紧作苦笑状,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只怕污了大家的眼睛,被赶下来。”   楚风雅顺水推舟,掠过这句吓唬人的玩笑,道:“我且饶你一回,待我想到其他事情,再找你兑现。”   宋功勤轻笑道:“你尽管慢慢想,谁教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楚风雅心里高兴,却又因着害羞不肯表现出对这句情话的受用,他故作镇定地举杯浅酌--并且再一次被并不算烈的酒呛到。   “你不会喝酒便别再喝了罢。”宋功勤劝道,对方将美酒当□□的模样纵然可爱,可他着实不忍见对方饮□□。   面对这一提议,楚风雅也不逞强,只是循着这一句顺势道:“你不会听曲便别再听了,我们走罢。”   见楚风雅不喜自己在风月场所多逗留,宋功勤满心愉悦地听话起身。他的脑海飞快闪过一个疑问:自己分明只对秦颂说过不懂音律,楚风雅那一句“你不会听曲”从何而来?然而,负气出走的楚风雅终于主动回到自己身边,宋功勤哪里来的闲情逸致思索此类无关紧要问题?隐约的疑惑很快被他抛诸脑后,他欢欣着与楚风雅并肩走出了直至离开都没怎么瞧过一眼歌舞的歌舞坊。   离开歌舞坊后,宋功勤与楚风雅直接回了将军府。宋功勤倒是想过同楚风雅嬉游一番,怎奈被风一吹,明明也只喝了两口酒的楚风雅便被酒意熏了头脑,他也不知自己这是微醺,还道哪里不适,说要休息。宋功勤平白担忧了半天才察觉,原来对方只是醉了。   当日楚风雅说是作客宋府,府中仆役也为他备了房间,然而当天他不辞而别,房间无人使用,这几日下来,自是疏于打理已落了尘埃。见楚风雅倦得厉害,宋功勤索性将人领到自己房间暂时休息。   酒量差得惊人的楚风雅酒品倒且不差,他既无大悲也无大喜,说话似比平时稍稍多了一两句,但也调理清晰,颇通情达理。若论醉酒,最明显的反应大约便是犯困,他一路乖乖任宋功勤将他带回房间。只是,合衣躺下后,见宋功勤准备离开,他忽然拉住宋功勤的衣袖。   宋功勤从未见过楚风雅粘人,这拉着他衣袖不放的手硬生生勾起他心中之猿、意中之马。他不自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才说道:“风雅,好好休息,待睡了一觉,酒意便消散了。”   “你留下来陪我。”楚风雅道。他的眼神说不上清醒,但说话字正腔圆,听不出多少醉意。   而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惹来宋功勤乱如柳絮的杂思。眼下的楚风雅虽然又换了一张陌生面孔,但他顾盼生辉的姿态宋功勤早已熟悉,此刻,见那双张扬处璨若星辰的眼睛平添得几分迷离暧昧,眸光暗转,脉脉含情,不由得心簇摇曳,一时情难自已。   “风雅……”宋功勤下意识靠近歪斜着身体欹在床柱,只为留下自己的楚风雅。   楚风雅低头望向紧攥着宋功勤衣袖的左手,怜爱不舍地又拉动了一下,低低说道:“你我既然心意相通,为何你总是相敬如宾?难道两个男子相恋,便不能在马上墙头,不能在花前月下?”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宋功勤自认为君子,可时值此刻,哪里还容他再行止于礼?满脑俱是柳耆卿的风流词翻覆,宋功勤微微恍惚着伸手反握住楚风雅左手,轻捏慢捻流连忘返,满腔柔情绕作缱绻浓意。   楚风雅垂着眼帘,低语轻颤。“秦大哥,你……过来。”他心有向往,却茫然懵懂,只恨不得能与宋功勤长相依偎,见宋功勤依旧站在床边,扶着床栏起身,自己将身凑近。   宋功勤从不知耳鬓厮磨能擦出如此炽热心火,楚风雅轻轻贴身,立时攫了他全部心神。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人间已多痴情余恨,难得两情相悦处,自是要人生得意须尽欢。   楚风雅纯真青涩,平日的争强之心褪去,此时是全然交托,他任宋功勤主导着将他揽入怀中,反而温顺倚靠。宋功勤何曾见过楚风雅流露出如此似水温柔,一时不由胸口情潮涌动,他凑近将自己的唇紧紧贴合在楚风雅脖颈,情到浓时,一举一动,自有旖旎。说来,他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观察楚风雅,这才注意到对方脖颈的肌肤若玉似脂,甚是细嫩,瞧得他心中一荡。他曾默认楚风雅真实面目有何难言之隐,为此早已绝了爱美之心,可如今楚风雅这小小一处肌肤又令得他复而神往起对方应当得起这皎若明月风姿的真正模样。   “风雅,我能不能摘掉你的面具?”生怕楚风雅抗拒,宋功勤说着肃然起誓道,“宋功勤对楚风雅的心意毫无美丑之分,只是,我想面对最真实的你,无论如何。你是甚么模样,我心中的佳人便是何模样。”他这话说得是肺腑之言,以致用错了词,楚风雅听闻,微微嗔道:“谁要当佳人了!”   宋功勤赶紧哄道:“我是说君子贤者的那个佳人。”   “你分明不是这个意思。”楚风雅分辨得清楚,却追究得含糊,他见宋功勤好奇自己模样,心中纵有不安,也明白自己不能长久隐瞒,最终轻点了一下头,道,“你若动手,我不生气。”他心中暗自补充道,你若动手摘我面具,或者解我衣衫,我都不会生气。他既盼宋功勤能够体会他此中心意,同时也羞于对方领会,说完便自己默默羞恼起来。   宋功勤全未察觉楚风雅心思,见对方同意,他会神伸手抚摸向那张□□。说来,宋功勤指尖触摸的只是一张不知由何制作而成的虚假面具,但如此暧昧的举动还是令他心动情迷。他小心用指腹摩挲楚风雅鬓角,依稀察觉到缝隙,正待设法摘除,偏巧他的屋外传来宋保国的声音。   “功勤,在吗?”   一身戎马功绩的宋保国虽素来武人习性,但也不是粗俗无礼之人,即便是自己儿子的房间,若无应声,并不至自己推门入内。宋功勤原本了解父亲行止,不必担忧,然而,眼下情状却由不得他不心虚。他与楚风雅正暧昧相偎,他一手扶着对方脖子,一手抚摸对方脸颊,对方又是衣衫不整,若让父亲见到如此模样,定能将他打个半死。他自幼骨头硬,倒不是怕家法严厉,怕只怕父亲迁怒楚风雅,因此惶恐,手上的动作便失了控。慌乱之中,他一把将楚风雅用力推开。   第8章 鸳鸯被下劳燕飞   宋保国最终没有进屋,宋功勤匆匆走至屋外,两人便在门口说了两句。原也不是甚么要事,宋保国只是来训斥儿子两句,为这些日他终日在外流连,随即又问了昨夜秦府寿宴。宋功勤自然不会提秦家小姐夜会自己之事,他能从父亲言下之意听出几分暗期。也不传唤,反而亲自找来,想来父亲对此事颇为上心,为此,宋功勤暗自愧对,然无论如何,口中他只能敷衍,待终于聆听完训话,他恭送父亲离开,之后,赶紧折返屋内。   方才他一个心急,只差未将全无防备的楚风雅推倒,原本他搭在对方脖子上的手勾在甚么细绳上,似还甭断了那绳子,往门口走的时候,他听见玉石掉落的声音。生怕自己打碎对方珍贵玉坠,宋功勤一进屋便望向坐在床边的楚风雅,问道:“风雅,刚才我一时心急,没摔坏你的配饰吧?”   “碎了。”楚风雅很快回答,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神情,莫名平静得诡谲,接着,他慢条斯理细说从头,“我这玉玦从小戴到大,因为紧要,我又爱丢东西,父亲特地找来天蚕丝做成挂绳让我贴身佩戴。不想今日你居然能弄断挂绳,大概这是天意。”   宋功勤低头望向那果然断成两半的玉玦,愧疚道:“风雅,我着实没想到……这都是我的错,我,容我想办法补救!”   楚风雅淡淡道:“我说了这是天意。原本玉玦便是缺玉,注定断缺,补救无益。”   一块小小玉石,哪里牵扯得上天意?宋功勤料想楚风雅在说气话,不由更是歉疚心疼。“风雅,即便这是天意,我也定能逆天而行。你将玉玦交与我,我定为你复原!”   楚风雅自然不信,怀疑挑眉问道,“你有何办法?”他是当真气苦,这一句意在揭穿宋功勤敷衍之词,想教他因答不上来而难堪。不成想,宋功勤不假思索便脱口答道:“我师门有位师叔精研玉器,有一手堪称天下一绝的金镶玉手艺,我去求他,定能补救!”   闻言,楚风雅心乱如麻。他倒并非为了据父亲所说等同性命的玉玦而生气,令他怨怼的是方才宋功勤本能推开他的举动,他自问无愧天地,既然两情相悦,又为何如此遮遮掩掩,自认不齿?但他也知宋功勤素孝顺又周全谨慎,不似他这般任性,如此大事,难免寡断。他认为不该责怪对方,又见对方说要补玉也是出自真心,心智告诉他无需介意,怎奈他本来便气量不大,又更是未曾受过这般委屈,此时哪里忍耐得住?明知不该,还是冷淡开口道:“如此便有劳宋大哥了。京城真是个好地方,我这几日游兴正浓,还想细细赏玩,待你休好我这玉玦,我再来取。”   宋功勤一怔,他听得出楚风雅说得气话,正欲安抚,可楚风雅根本不给他说话机会,说完“再来取”后,直接从窗户纵身跃了出去。   论轻功,即便宋功勤见识了楚风雅独步野猪界的身法,也还是自认勉强能跟上,但他本就不擅咄咄逼人,面对楚风雅更是一心哄着,唯恐惹得对方一丝不悦,此时哪里舍得逼迫?心中百般无奈不舍,最终仍是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他在心中期盼,仿佛把出走当家常便饭的楚风雅这回也能如同前回,过了几日便消气回来。   这回不同前回,前一回楚风雅说是忿忿出走,其实心中早已作打算。他离开将军府后便归了家。尽管心中有所担忧,但他立即便向父母表白了自己的心意,从据理力争至撒泼耍赖,双管齐下,终是仗着父母宠爱,加之父母原本便做了荒唐事,迫得他们让步。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信誓旦旦向父母保证自己此生最大的心愿与幸运是宋功勤其人,此时受了气,他怎敢回家?只怕父母瞧出端倪又要反悔,思前想后,不由凄凉发现自己有家归不得,天大地大竟无容身之所。   先前他离家出走,想着的是,天大地大,自在逍遥。不想遇见宋功勤后,心境彻底变化。堂堂大丈夫,却只心系一个归宿,连眼下的哀怨,都直如妇人心思。楚风雅自诘这一番不争气的举动,努力打起精神来,决定先去酒楼饕餮一番。   虽说出生京城,楚风雅对城中好去处算不上熟,更从未去过任何酒楼,此时他随意挑了一家看起来颇气派的酒楼走入。时值黄昏,酒楼里甚是热闹,楚风雅运气不错,恰好有临窗的最后一张桌子,小二领着他坐定。   入座后,楚风雅记起自己打算,明明全无胃口,却点了满满一桌的菜肴。待菜上齐,他举箸欲食,就在此时,有人朝他的桌子走来。   今日早些时候,楚风雅故意假扮粗野武夫蹭吃蹭喝宋功勤,未成想,天理循环来得如此之快,没几个时辰,便有人也不由分说在他的餐桌边落座。   楚风雅微微讶异地抬头望向郭学明。   “楚公子,别来无恙。”郭学明不动声色寒暄道。楚风雅此刻所用面具郭学明并未见过,可他辨认得肯定,没有一丝犹豫。   楚风雅依旧想不出此人与自己究竟有何纠葛,眼见对方搭讪得冒昧,却也不便不作理会。他简单回了礼道,“郭大人,你我真是有缘。”他心知这不是缘分,只怕郭学明一早便暗中跟踪,于是故意暗讽。   郭学明只作不知,神情自若道:“既然有缘,这一餐由我来请楚公子罢。”   “无功不受禄,郭大人如此客气,我怎好意思?”楚风雅实际是想瞧瞧这郭学明打得什么主意,此时以退为进。   面对他的客套,郭学明对答如流道:“先前柯策那一案,楚公子出力良多,如今破案,我理当答谢楚公子功劳。”   先前楚风雅见郭学明回京,便打听了柯策那案件的情况。当他听说柯策畏罪自杀时,不由心生怀疑。楚风雅曾假扮小厮在柯府见识了过少,对柯策性格也算是有些许了解。尽管当初他颇意外柯策会因畏惧郭学明而轻易遁逃,但他清楚柯策有多爱惜自己,同时亦是能忍辱负重的人,若他不幸落在郭学明的手中,必定想方设法脱逃,绝不会怯弱自裁。楚风雅认为此事中有蹊跷,本还想着有机会同宋功勤再一探究竟,结果,他未来得及说与宋功勤,倒是先见着了郭学明。楚风雅不喜郭学明,却是对他品行没有太多质疑,眼下心中疑惑,便索性问出口来。   “郭大人,关于柯策一案,我有几个疑问不知郭大人能否解答?”   “这一案件即将公审,并无保守秘密的必要。楚公子请问。”郭学明颇为爽快回道。   楚风雅也不客气,直接进入正题,问道:“我听说柯策在被逮捕的时候畏罪自杀,不知详情如何?”   郭学明答道:“郭学明此人甚是刚烈。他事先给自己服了□□,那药物想必他自己能轻易解开,并且只要有内功护身,便毫无影响。只是,一旦穴道被制,血气不畅,就立即毒发。他应是盘算过,自己一旦被制服,宁可一丝也不愿被俘。”   闻言,楚风雅下意识皱眉,这番话听着似乎顺畅,可他隐约觉得不对劲。低头思索片刻,他沉吟道:“柯策擅于用毒,你确定他不是假死?”   郭学明肯定点头道:“柯策因中毒而亡,尸体立时形如枯骨,目前还在殓尸房,绝无还魂可能。”   楚风雅心中一动,追问道:“你是说尸体已经不复原本模样?”   楚风雅问得在意,郭学明自明白话中之意,他思忖道:“你是说那尸体不是柯策?”   “有无可能?”   “我亲眼见他死亡,并无被李代桃僵的可能。而若说一开始那人便不是柯策,他又为何冒充替死?”   楚风雅姑且猜测道:“或许他被控制了心神?”   郭学明摇头否定道:“即便世间真有如此奇药,从当时那‘柯策’的举动来判断,我也敢保证他神智十分清醒。”   “又或者,他甘愿为柯策受死?”楚风雅原是不至想到这一可能,可他自己心中正是情到浓时,看世间万物也俱是情,此刻总有千种其他理由,也依旧不自觉首先想起情爱。   面对这一想法,郭学明并未觉得离谱,他反而皱眉认真回想道:“当时只有我根据探子情报追上‘柯策’,而我仅仅听过描述,确实不是十分清楚柯策体貌。”   楚风雅见郭学明对自己的怀疑应对得谨慎尽责,心中暗暗敬佩对方当是正直官员,故而态度稍稍诚恳了些,他建议道:“无论如何,柯策生性狡诈,我相信他不会死得如此轻易,还望郭大人查个清楚。”   郭学明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职责所在,我必细查。”   关于柯策一案的这一话题颇为严肃,两人说话间因着用心都耽搁了吃食。待话题告一段落,不甚有胃口的楚风雅才漫不经心动了几筷。与此同时,郭学明吃得也不多。楚风雅本以为对方会在席间透露主动做东所为何事,谁知郭学明竟然是全程沉默。当两人放下筷子,不仅桌上的饭菜大半未动,连话他们也能没说上几句。幸好楚风雅原本便想好这些食物的去处,他招来小二着对方将这些残菜送往贫民巷的乞丐窝,接着,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今日承蒙郭大人款待。时辰不早,楚某先行告辞。”   “楚公子请留步。”郭学明紧跟着起身唤住楚风雅。   楚风雅心道正事终于来了,回转身装模作样好奇着开口道:“不知郭大人还有何事?”   被询问的郭学明却不作答,他稍稍沉默,之后反而毫无来由地说起自己的琐碎事来:“大约在八个月前,我偶经京都,路遇一台凉轿,其时那轻纱帏幕恰好被风吹起,我无意间瞥见轿中所坐女子,从此,便有心娶之为妻。经过打听,我才知道那女子原来是当朝宰相与安和公主的独女,想我一介江湖草莽,自问身份地位匹配不上,于是我便参加了武举获取功名。虽说至今只是从四品的地方官员,但自认人品武艺足够,当得起一生所托。如今我已无意中获知,任谁向秦宰相提亲,大约都不会得以许婚,便想问问,撇去伦理束缚,我是否有机会与他一结良缘?”   这长长一席话,郭学明说得生硬,也听不出一丝柔情,却仍旧振动了楚风雅的心。   不久之前,楚风雅还道郭学明城府太深,颇沉得住气,不到最后一刻不透漏自己相邀用意,至此刻回想来,原来是郭学明不知如何启齿,好半日开不了口,又致使无心进食,才落得个高深莫测的错觉。而实际,郭学明却是用情痴深。他求功名入仕道,只为了偶然一瞥。当他意识到自己遭遇欺骗,非但未记恨怨怼,反而一往而前。其心之真,其情之诚,怎不教人动容?   说实话,原本楚风雅算是赞同郭学明品行,但对他终究是忘不了初遇时的一叶之仇,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放下介怀。为此,他果断给予对方应得的真心,抬眼肯定回答道:“郭大人,恕我直言,此事万无可能。”   郭学明毫不意外,他冷静点了点头,毫不纠缠地直接抱拳告辞道,“求得一答在下也算一偿宿愿。楚公子,在下就此作别。望珍重。”他转身离去的身影笔直,步伐稳健,可如何也遮掩不住那一丝黯淡的失魂落魄。   楚风雅下意识怔怔注视着郭学明的背影,直至对方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这一刻的心绪起伏让他分外思念才分别不久的宋功勤。他试着用更通情达理的方式来思考——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身子太弱,从未想过能将他抚养成人的父母对他可谓是过于溺爱,而纵使是这样的慈父慈母,当他告白心意之际,也还是逼得父亲动了家法,最后二老虽说妥协,楚风雅岂不了解自己父母?他心知两人定会设法暗中阻挠,他只等届时兵来将挡,不敢指望一帆风顺。他的府上已然如此,宋功勤的处境自然更是艰难。宋功勤的父亲宋保国本就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强硬人物,宋功勤又从小无母,对父亲的敬爱之情定不一般,又必心中畏惧,要他坦荡开口,如何容易?   思前想后,楚风雅决定遵从本心,先回到宋功勤身边再议。大不了日后他再寻机会好好“报复”。   主意既定,楚风雅的心情豁然开朗,顿觉先前自己庸人自扰甚是可笑。他回过神望向自己身处之地。之前举步并无目的,他为专心思考,本能往清静的地方走去,此刻,已不知不觉走至一处破落僻静的废弃荒院外。这闹市的残垣断壁让他不觉想起曾经深谷里的华丽豪府。思及柯策,楚风雅的脑海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就在此时——   就在此时,郭学明终于得以确认自己先前的错误。   在与楚风雅告别之后,郭学明便直接返回翻阅起柯策案件的卷宗。他还提审了柯府的涉案人员。在今日之前,他已知柯策曾有位同性情人,当时未多留心,只道大难临头,那情人已自行离去。鉴于对方并未犯事,也算不上漏网之鱼,郭学明有心放过。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疏漏的是如何重要的线索。   “回大人,杨成可的右耳耳垂处有一个小的肉瘤。”为获得从轻判决,柯府的管家绞尽脑汁回想任何关于柯策情人的细节,他唯恐说得不够,继续费力思索。   郭学明已不需要更多证词。他的眼力极佳,记性也不差,听得管家说辞,立即便回想起当日那个“柯策”的右耳的确有块极小肉瘤。   ——所谓畏罪自杀的人竟不是柯策!   郭学明暗自吃惊。顺着这一结论,他思索下去:柯策借假死脱身,是否已逃之夭夭?   以当日柯策不惜舍去豪府华院的做法,郭学明认为对方如今应已在千里之外。然而,他又转念想到另外的可能。这几日,郭学明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暗中盯上。他自恃身手与警觉,全然无惧暗中冷箭,也便对此置之不理。眼下细想,若暗中之人是柯策,且不论他为何如此,单究其打算,倒是一目了然。柯策若当真欲对付郭学明,过去数日便应已出手,毕竟,再等三五七载,他也不至找到更好机会。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却按兵不动,显然另有盘算。他跟着郭学明与其说是寻找对郭学明下手的机会,不如说在寻找郭学明的弱点。郭学明自认为自己并无破绽,但他身上确有一处死穴——那处死穴,就在早些时候,他将之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郭学明心头一振。他蓦地从椅子上起身,却惊慌至失措,一时全无头绪。   纵使他有天下第一的轻功又如何?不知道方向,他该往何处赶去?   城北。   天子脚下难得的冷清之地,楚风雅站在抽出嫩芽的柳枝下,转头往慢慢走向自己的柯策望去。   “你果然未死。”楚风雅说道,“所以,替你死的是杨成可?”   听闻杨成可的名字,柯策的眼中骤然闪过冰冷至极的杀意。不过很快,他冷静下来,恢复冷漠表情。他未认出换过面具的楚风雅,此时不答反问:“你是甚么人?为何认得我?”   楚风雅怎可能好心回答,他随口戏谑道:“你是朝廷的通缉犯,人人喊打,我自然认得。”   柯策也不动怒,凉凉打量着楚风雅神情不变道:“见你模样,我本难相信杀死你能令郭学明痛苦,如今看来动手也罢,不管你是否真有销魂手段迷住郭学明,杀死你即便不能令郭学明痛不欲生,至少也能令我心生快意。”   楚风雅从小读的是孔孟李杜,柯策的不雅秽语本听不出来,但他记得当初对方如何言语侮辱宋功勤,此番暗示稍想一下自然也就明了。待明白这言下之意,他立时羞愤填膺,忍不住瞋目切齿道:“当日未能撕烂你这张只会呈口舌之快的嘴,今天我再不会放过你!”   楚风雅记性好,尤其记得住怨仇,柯策却是完全忘记那密室遭遇的细节,他想不明白楚风雅所谓“当日”,不过这丝毫不值得在意,他仅仅嘲弄地笑了笑,道,“我们倒来瞧瞧,究竟是谁在呈口舌之快。”他的武功阴狠,招招是主动进攻的杀招,此时即便未将楚风雅看在眼里,也还是率先出手抢上。   楚风雅心中余怒未平,可他知道动武的忌讳,加之清楚自己终究与柯策实力相差甚远,便很快清空头脑冷静应敌。   所幸,当初苗未道传授了宋楚二人柯策最擅长的这套“铁树开花掌”。虽然柯策练的是毒掌,可楚风雅早已摸透这套掌法,想要避开轻而易举。他避得熟练,加之出手时有相近招数,未过多久柯策便意识到对方的武功夹杂自己师门的掌法。他心念转动,挥臂卸去楚风雅旋踢的右脚,紧接着用带着有毒掌风的右手将楚风雅逼退,他这一手仗着内功深厚的反守为攻着实霸道,虽未向楚风雅任何死穴招呼,却在去势上绝了楚风雅的任何变招,只一个回合便占尽上风,令楚风雅顿失掌控。落入劣势的楚风雅手上未乱,心中终究微微惊慌。货真价实与人对敌,除了上回作数不得的偷袭柯策的那两招,以及有宋功勤护航的与“花上眠”杀手的对敌之外,这还是头一回,他心知如此下去,自己必吃大亏,正寻思如何谋个他法,柯策倒先暂住了手。   “你从哪儿学来这套掌法?”柯策不动声色问道。   闻言楚风雅暗中好笑,心想:你也一定是嫌弃这掌法名字难听,所以连说都不肯说出口罢?当然,不管内心如何打趣,眼下形势容不得他只顾着乐,楚风雅十分清楚自己必须谨慎面对。他见自己使出“铁树开花掌”便令柯策忍不住追问,料想此人虽然行事狠绝,手段毒辣,又表现得冷酷无情,实际却也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楚风雅虽有心力敌,但既然不行,为了伸张正义,也就怪不得他使上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了。   主意既定,面对柯策提问,楚风雅抬头故意轻慢挑衅道,“你师父托我为他清理门户,便传了我这套掌法,想来你这个孽徒让他失望之极。”说完,他果不其然在柯策眼中见到一丝动摇,只是这情绪去得快,若非楚风雅盯着看,只怕察觉不到。而如此一对比,方才楚风雅提及杨成可,柯策可算得上大为失态。思索至此,楚风雅心中一动。   当初猜想杨成可为柯策替死,楚风雅颇为杨成可惋惜,觉得此人识人不清,这片痴情当真糊涂。但现在看来,柯策得了生机并不逍遥快活去,反而一心寻郭学明报仇,这也算对得住杨成可的情意。   依着楚风雅原本的打算,他是想找到柯策弱点,通过言语刺激令对方失了心神,从而在交手中露出破绽。眼下,他倒是得了答案,可这难得的一份真心却令他不忍出言讥讽。   相对楚风雅的踌躇,柯策分外果断。他轻描淡写打量了楚风雅一眼,道:“你既与我有半分同门之谊,我便偶尔手下留情一回。尽管我更有意让郭学明追悔莫及,可留你一命,以你为饵引郭学明上钩也不失为上策。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待吃了我一招半式,即便不死,也能教你生不如死。”   “你又为何不乖乖束手就擒?念在这‘半分同门之谊’,我会去牢里为你送饭。”   楚风雅说得嚣张,实际毫无把握。见柯策复而出招,他只能被动迎上。说来,楚风雅还未使出自己真正的武器与招式,攻其不备也不是不能逃脱,只是,在他心中,两人对战不是胜便是负,根本不存在逃跑的选项。因着没有退路,反而心中豪气丛生。方才他终究有爱惜羽毛之心,加之缺乏经验难免未动手便已生了怯意,于是出手迟疑,捉襟见肘。眼下,退无可退,曾经在传奇故事中憧憬过的英雄意气与悲壮豪气激荡于胸膛,他的出手因此果断凌厉不少,尽管柯策步步紧逼,招招杀机,一时之间,倒也能与他打个平手。   柯策出招原本胜在诡谲,但楚风雅早已摸透他的套路,致使他只能以强攻压制。他挥手之际掌掌生风,楚风雅依靠灵动身法闪躲,伺机反击。仗着轻功不低,楚风雅每回都能及时躲开毫无变招的强攻,只是,柯策掌风当真厉害,虽未击中楚风雅,擦着他身侧而过的毒掌却硬生生震断了腰间荷包的系子。   楚风雅那荷包里放置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瓶,药瓶中也是再寻常不过的消食药丸,可对楚风雅来说,这却是他身上最珍贵的物品。眼见荷包坠地怕是会摔坏药瓶,不及多想,他本能伸手去接荷包。   原本楚风雅正侧身闪躲柯策毒掌,本待借着两人身形交错之际,顺势甩出软剑以剑身绕刺柯策后背,然而,原本已抚上剑柄的左手此刻直追荷包而去,没了后手,无法以攻代守的他胸前门户大开,完全将自己的要害暴露在柯策面前。柯策岂会客气,手掌再次直劈过来,实打实击中楚风雅胸口。   楚风雅的身体直接被击飞,往地上坠落之际,他的左手依旧牢牢抓着那并算不得重要的荷包。就在此时——   就在此时,宋功勤正对着断成两截的玉玦发怔,一时之间,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不久之前,宋功远寻到自己二哥的院子。他说是许久不见二哥,甚为想念,结果才落座便问道:“我听说楚大哥归来,怎不见他身影?”宋功勤这才明白,对方怕是从仆人那儿听说了自己的客人才特意过来。为此,心中当真是百感交杂。懊悔于自己才把人带回来便又弄丢,忧愁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等来对方,宽慰于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三弟甚是喜爱楚风雅……而他也忧虑于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三弟过于喜爱楚风雅。   在宋功勤眼中,楚风雅万般迷人世人都该喜爱,这让他不由担心自己的同胞兄弟是否与自己相同心思。心下顾虑,他若有所思端详向自己的幺弟,试探道:“功远,你觉得楚风雅此人如何?”   宋功远不假思索答道:“楚大哥当真是君子如玉。温文尔雅,高情远致,淡泊宁静,又博闻强记,着实让我钦佩羡艳。”   宋功勤心道:你这说的究竟是何人?暗自好笑之后,又是一番感动。楚风雅并非装腔作势之人,他在宋功远面前与其说做戏,不如说是为了宋功勤而意欲讨他家人欢喜。   “二哥,你为何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宋功远后知后觉的疑惑提问令宋功勤回过神。望向自己三弟纯真赤忱的神情,他不自觉脱口道:“功远,你对当下男风盛行有何看法?”   “当朝何时盛行过男风了?前朝那才算罢。”宋功远端是天真,丝毫未察觉宋功勤突如其来话题的用意,只管随口回答。   宋功勤自认鲁钝,不似楚风雅七窍玲珑心,但他这个弟弟的简单当真是令他也无言以对。他说不出话来,只瞅着宋功远,被瞅的人终于动用脑筋想了想,接着,猛地张大嘴吃惊道:“二哥,你该不会……该不会是心悦于我?你我可是兄弟!此等乱伦之事太大逆不道!”   宋功勤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对方一眼,道:“我可瞧不上你,至今我都担心是否会有姑娘瞧得上你。”   “二哥你这话说得!”宋功远不赞同地为自己辩护道,“我好歹也算金玉其……”尚未说完,总算先意识到这说辞分明亏了自己,赶紧扯开话头,“话说回来,二哥,你爱慕的究竟是哪名男子?”   “……你以为呢?”   宋功远终于回过神,他讶异挑了挑眉,立即追问,“你与楚大哥?”话说一半,他紧张地压低声音,“爹可知道?”   “当然尚不知晓。”   宋功远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道:“也是,不然眼下二哥一定重伤在床,哪里还能如此活蹦乱跳。”   宋功勤本无意在弟弟面前表白太多心思,可他心知愧对楚风雅,无法向楚风雅倾诉,内心压抑不觉寻了这一宣泄口。“我并不怕父亲动怒打我,我只怕他动怒伤身。”   宋功远神情微微忧郁地附和道:“二哥你自幼孝顺。而且爹的身体的确……前些日子他当真病得不清,岁月不由人啊。”   归家后,宋功勤只听说宋保国身体微恙,不想之前的确病重,骤然听闻,他不觉担忧追问道:“爹之前怎了?”   “总之当时将我吓得不清,本想修书大哥二哥,让你们加急赶回,幸好之后爹的病情好转。”说到回转处,宋功远表情稍稍放松,他轻笑了一下补充道,“爹身体好些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训了我一通,说边关局势不稳,我居然想找大哥回来,实在太不知轻重。”   宋保国一片丹心,热血报国,可谓死而后已。宋功勤一直敬佩父亲,他志不在安天下,求的是公道在人心,安泰在民间,自认对得起本心,却也知辜负了父亲。为此,始终心怀愧疚。他本已立誓除却此事之外,此生绝不忤逆父亲……哪里预料得到自己会遇见楚风雅,他哪里预料得到,上苍竟如此恩宠自己,却也让他无法尽孝。   宋功勤心中忧郁,脸上自然暗淡了神情,宋功远见他失落低沉,只道他担忧父亲棒打鸳鸯,有心安抚道:“二哥,你和楚大哥之事,我是能够理解的。爹怕是一时难以接受,但我想,他那么疼你,终究会答应。届时我也会帮你。”   此话虽有私心,宋功勤还是郑重开口道:“你好好孝顺父亲,有朝一日成家立业,便是帮我至深。”   说到这一话题,宋功远连连苦笑,道:“爹最近也不知怎的,明明我还年轻,他却逼着我成亲,成天拿画卷给我,如今我大约见过京城所有千金小姐的画像。”   宋功勤自己私定终身,岂好意思逼婚幺弟,见宋功远为难,他关切问道:“功远,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宋功远摇头道:“仅瞧画像能瞧出甚么来?若想共度一生,自然要说话投机。”   “你有遇见过说话投机的女子吗?”   “我连女子都未遇见几个,”可怜宋功远叹息着说道,他想了一下,又道,“说到说话投机,我难得同楚大哥说话投机,怎么不见他?”   宋功勤未料这嫁娶问题宋功远能扯到楚风雅身上,他复而警惕打量对方,思忖着缓缓道:“功远,你知道风雅是二哥的意中人罢?”   “我自然知道,二哥你不是才告诉我?”宋功远一脸不解地答道。   宋功勤踌躇开口,“你对他,究竟,是何?”因不知如何措辞,说得语焉不详。   宋功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接着大笑出声,斜睨自己的哥哥戏谑道:“二哥,你想到哪里!我只是喜欢楚大哥口中的江湖才聊得投机,有心亲近。”   宋功勤微微报赧,他那算不得英雄已经气短的小儿女心思被幺弟看破,实在不知如何辩护,索性转移话题回答对方先前的提问:“我方才不小心摔坏了风雅贴身佩戴的玉玦,惹得他生气,他又离开了。”   “楚大哥如此气度的人,能惹得他生气,想必那玉玦非常重要。”宋功远推测着说道。   宋功勤未将对方的话当真,毕竟,“楚大哥如此气度的人”这句话一听便不切实际。   宋功远兀自续道:“玉为灵石,可祛邪避凶。楚大哥若将这枚玉玦贴身佩戴,意义自非比寻常。二哥,这回你可闯祸了。”   闻言,宋功勤心中一动,玉石可作护身符,苗未道曾说楚风雅身体弱,这玉玦贴身佩戴,应是有安康的寄寓。如今被自己摔断,只怕有不祥之兆。宋功勤向来不信鬼神迷信之说,然而事关楚风雅,他唯恐疏漏,凡事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此玉是何作用,由他想来,及早修复才是要紧。   然而,尽管宋功勤有心尽早补玉,可此去师门,长路迢迢,不是数日可归,他又担心自己动身后错过回来找他的楚风雅。楚风雅虽说稚子心性,惹他不快他定要拿你发泄一通,但又另有大气通达,稍作发泄往往便轻易释怀。依着宋功勤推想,楚风雅不会当真待宋功勤修补好玉玦才返回,应该不出数日便来寻他,届时,宋功勤希望能够同对方一同上路回师门。并辔策马,一路同行……只是,回过头来,这又耽误了时间。   一时之间,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低头望向握在手中的断玉。   ……这不祥之兆……   最终,宋功勤决定先找到楚风雅再议。   前几日宋功勤在偌大京城寻人,总见不到人除了因大海捞针,寻人太难之外,也因他不敢逼得楚风雅太急,怕自己找得紧,对方反而躲得远。此时,他决定为顾安全,即便惹对方不高兴,也势必要把人找到。   心中有了计较,宋功勤抬头正欲同宋功远说明,这时,一个仆人走向两人。   仆人是来替宋老爷传话的。宋功勤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当父亲的大抵是觉得机会难得,几乎每天都要将宋功勤唤至跟前耳提面命一番。眼下,日常训话的传唤恰好逮住还未出门的宋功勤。   宋功勤岂敢不从?他心想寻找楚风雅之事应不至耽误不了这一盏半柱的时间,随即乖乖虽仆人往自己父亲的书房而去。      第9章 相遇南浦两不知   官府大张旗鼓通缉要犯大约也便是如此行事,过去两日,宋功勤跑遍了京城所有客栈逆旅。他知楚风雅擅于易容,而自己偏生连对方真正模样都未见过,仅靠描述打听显然并不足够,为此,他不惜花费大量精力偷偷将所有客栈的上房逐一查看,自认为将京城翻了个遍,可即便如此,依旧不见楚风雅身影。   楚风雅此前出走,只说是外出游玩,故而宋功勤默认对方家居他处。但如今看来,楚风雅很可能是京城人士,此次归家,他并未在外投宿,所以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宋功勤因着一丝迷信担忧楚风雅安危,但若对方如今在家,倒也能教他稍稍放心。自幼的家教令宋功勤特别重诺,他已为寻找楚风雅耽搁两日,未能及时践行承诺,心中一直不安,在再次寻人未果后,他决定先回师门补玉。家中幸而有幺弟知情且支持,若楚风雅主动回来寻他,宋功远总算可帮忙传话。清了后顾之忧,这日宋功勤收拾行李,待禀明父亲后启程。   不想,宋功勤还未去见父亲,宋将军首先亲自来到宋功勤的院子。见宋功勤整理行装,素来不喜他出门闯荡的宋保国此时倒是正中下怀的模样。   “功勤,你已收拾妥当便好,为父正有一事要交代你去办,明日你便上路。”   宋功勤自不敢推脱父亲的吩咐,他暗暗祈祷那桩事千万顺路,然而,事实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明日一早,你先至秦相府上,接了秦家小姐后,护送秦家小姐去你们绛霄派求医。”宋保国道。   他说得简单,宋功勤却听得糊涂。且不说他们绛霄派从未悬壶济世,不是恰当医馆,即便真有心至绛霄派求医,没有他这个门人,也同样能轻易寻到。当日那些无辜药人,宋功勤给了地址便由对方自行寻去,秦宰相交多识广,应是连地址都不用问。可偏偏,秦宰相让他一年轻男子护送一位深闺小姐。此去路途遥远,秦宰相不怕他坏了自家女儿的名节?宋功勤心中疑惑,不觉暗问,接着,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或许这便是秦宰相的打算?秦宰相怎会随意请人与自家那深藏了十五年的女儿一同出行?如今他交托宋功勤的,与其说是秦小姐这一路,不如说是秦小姐这一生。   宋功勤不是妄自托大的人。早些日子秦颂深夜私邀,他只道是涉世不深的少女一时糊涂,对此并不奇怪。毕竟,如宋功远那句吃亏的话,他们宋家的三位少爷的确俱是“金玉其外”之人,一个情窦初开的思春少女在一群浮夸的官宦世家公子之中,肤浅以貌取人,从而看中宋功勤也算说得过去。然而,如今秦宰相居然当真属意他这个女婿,这就教人疑惑了。当初,据说秦宰相希望在宋功勤与郭学明之间寻找女婿,说实话,宋功勤亦觉不可信,只是,他心中隐约企盼,便自欺欺人地信以为真。如今他对秦家小姐全无想法,自然便能清醒判断,不由察觉疑点。   “父亲,你该不会替我向秦家提亲了罢?”   宋功勤在父亲面前从不敢不敬,可眼下他心想,定是自己父亲前去提亲,秦相又因女儿钟情,才促成此事。为此,不由心急父亲独断自己的终身大事,一时忘记谨慎自己言辞。   面对宋功勤微微激动的语气,宋保国立时瞪眼厉声道:“你这不孝子如何同自己父亲说话的!”   宋功勤无意顶撞,被父亲责骂,赶紧低头道:“爹,孩儿只是一时情急。”   “你情急甚么!”宋保国继续训道,“教我说,你可配不上人家秦家小姐。秦相位极人臣,文德武功,你爹不过从二品的武官,秦小姐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你却只知舞刀弄剑,不过是江湖浪子。你便有心,你爹我也拉不下这脸去高攀!眼下倒好,你还似自己吃亏的模样,你要脸不要!”   宋功勤被自己父亲数落得竟无语凝噎。好半晌,他才慢慢说道:“是啊,我配不上秦小姐,还是别耽误人家的好。”   宋保国冷哼了一声,道:“若不是秦小姐病笃,秦相心焦求医,你如何入得了秦相的法眼。今日你拿乔,耽误了秦小姐医治,你良心可担得起?”   方才听宋保国说秦颂求医,宋功勤只道是小病,如今父亲提及“病笃”,纵然心中对秦小姐已毫无波澜,终究还是担忧佳人薄命,微顿之后,他问道:“秦小姐怎么了?”   “似乎是急症。”宋保国回想道,“我看病得一定不清。今日见到秦相,他一脸憔悴愁容,为了拜托你护送秦家小姐求医,还对我行了大礼。”   一生戎马战场的大将军胸中坦荡,为人正直,心思直接,他说着颇为奇怪的事情,自己却并未多想。宋功勤本也是淳厚之人,不愿猜忌败坏他人,可秦相这一个“大礼”着实诡异。即便秦相有心将女儿托付宋功勤,也完全不至需行礼。秦宰相与宋保国同朝为官,又是官居高位,他对宋保国行大礼,这反而失了礼节。而他之所以不得不那么做,定是因为他心中有所愧疚。   要将女儿嫁予他人,当父亲的心怀愧疚,宋功勤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那位女儿只怕已丢了清白。如此联想下来,或许当初秦颂夜会自己便已是为了此事。而如今所谓重病,应也是托词。   回想起当日那月下的惊鸿一瞥,那不染铅华,不带烟火,一派玉净花明的少女竟落得如此境地,宋功勤不觉暗自叹息。他是相信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可这坏人清白的话,任他再肯定,对谁也都不会说出口。面对显然想要秦颂这个儿媳妇的宋保国,宋功勤只得另寻其他说辞。   “父亲,秦家小姐若真病重,直接前往我师门便行。我师父心怀慈悲,绝对不会见死不救。”   宋功勤的拒绝令宋保国才稍稍好转的脸色再次一沉,他怫然道:“你还念着你那不知检点的情人?”   宋功勤心中也有不平怒意。父亲逼婚在先,后又用了“不知检点”侮蔑他意中人,他自不敢向父亲作色,索性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即用最呆板的语气说道:“父亲在上,孩儿不孝,今生今世,只此一人,至死不渝。”   “……好!你,好!”宋保国怒极,连训斥之语都找寻不到,好半天骂不出口,袖子一甩,留下一句“你就跪罢!跪到你启程才许起来!”便转身离去。   被留在房间的宋功勤自然不敢不起身。自小到大,他没少罚跪挨打,每回皆是以他认错收场。非是说每回的确他无道理,只是,他以不孝为大错,故而每回认错都十分真心。唯独这一回。这一回他心意已决,纵是跪到秦家小姐出嫁之日,他也绝无妥协余地。   宋功勤想得坚定,自认心如磐石。他不知道,短短一个时辰之后,他便改变了主意。   一个时辰之后,宋功远失魂落魄走入宋功勤的房间。他见宋功勤跪在地上并不吃惊,相反,倒是似乎全未留意,忧心忡忡在宋功勤身边的地上坐下。   宋功勤少见自己幺弟如此模样,关心问道:“功远,发生甚么事了?”   面对这一问题,宋功远也不作答,他继续怔怔瞧了宋功勤良久,最后叹气说道:“二哥,你便从了爹的意思罢。”   宋功勤不由瞥宋功远,道:“你来当说客?你还不知我?”   宋功远本能脱口,“我怎不知你?”他心中焦急,未及多想又道,“是你不知父亲!”   宋功勤起疑,打量向身边之人,问道:“我不知父亲甚么事?”   宋功远被问住,他踌躇摇头,一听便言不由衷。“没甚么。”   “你是想我花上一番力气问出来,还是等你自己憋不住说出口?”宋功勤问道。   宋功勤了解自己幺弟性子,宋功远自然也知自己,他思索一番后再次叹气,凝重神情细说从头:“之前我听说秦家小姐的事,本想帮你说话,问了下人说父亲回房休息,便直接找了过去。最近泰叔总给我送画卷,我一直在躲他。所以,我到父亲房间门口发现泰叔也在,便准备等他离开再进去……于是,听到他们说话。原来房间里还有一位大夫……”   通常来说,宋功远性子虽毛躁,说话还是颇有条理,如今他把话说得支离破碎,显然是思绪杂乱。他言语含糊,却透漏关键,听到“大夫”二字,宋功勤心头一紧,他立即追问:“父亲身体怎了?”   宋功远似终于得到倾吐机会,寻求安抚一般开口道:“原来父亲真的病重,他有意隐瞒……大夫说无力回天……”   宋功勤蓦地从地上站起,心头愧疚与懊恼交杂,乱成一团。   他一直以孝道为重,自认为做了不少,可是,论及孝心,他显然没有——若他有心,怎会察觉不到父亲的身体状况?声称只是旧疾复发并不碍事的宋保国实际面露病色,他又恰好在此之际关心起二子、三子的婚事,这显然是担忧还未成家的儿子。宋功勤暗恼宋保国蛮不讲理的逼婚,全然不知对方心意。   “我听爹和泰叔说,”宋功远低声细细道来,“他知道不该不管不顾你的心意,只是,他担心你与江湖女子成婚,只怕以后当真是离不开江湖,要过刀尖剑锋上的日子。他说你不从军他其实挺高兴,因为你性子耿直而又心地柔软,沙场不适合你,可你也过于良善淳朴,寄情山水无妨,江湖生涯同样不利于你。”   宋功勤这才明白父亲苦心。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位当惯了统领千军将军的父亲说起话来都是一言堂,从不容人违背。可原来,在儿子真正在意的选择上,父亲已尽可能给予自由。宋保国明白宋功勤心在江湖,明明并不赞同,日夜担忧,却选择缄默。直至今日,因着自知命不久矣,怕再无机会照看尚无能力独当一面的宋功勤,才强求一段至少能让自己放心离去的姻缘。他对儿子的爱护之心深沉无声,只表现出近乎顽固不化的强势,不作任何解释,连任何一丝脆弱都不愿展现在儿子面前,甚至不在意最后的日子有谁懂他知他伴在他的身旁。他所在乎的,自来是儿女的安危,从不是自己的甜苦。   宋功勤很想立即前往父亲的病床,他想要道歉,想要倾诉,想要求问一丝转机,但最终,他只是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   这是父亲最后的期望,以足够强大威严的父亲形象安排好一切,然后带着自己的尊严悄悄离开。宋功勤如何忍心揭穿对方的隐瞒欺骗?   “我知道怎么做了。”   宋功勤在久久沉默后虚弱开口。   宋功远想了想,低声沉重道:“二哥,我们最好假装不知此事。”   一直以来,宋功勤觉得自己这个早已成年的弟弟不懂事,可原来,他也懂得体贴父亲用心。宋功勤伸手轻拍了拍幺弟的肩膀。   “接下来我会护送秦小姐去师门,你最好找个借口设法让大哥回来一趟……在家里,父亲就拜托你了。”   宋功远深深道:“二哥,你放心,我也知道如何做。”   翌日,宋功勤一早便只身出发,上马前往秦府。   离家之际,宋保国看似凑巧出门,与宋功勤在门前分别。宋功勤心知父亲有意送自己,但他只能假作不知,离去时甚至不敢回头多望一眼。   他的胸中有孝心未尽,也有爱意难寄,最终化为沉默。他心事重重策马来至秦府门外。   抵达之际,秦府的门口已备了一部豪华马车,三匹青骢马一早便上套绳,待随时出发。正在马车边忙着的仆人认出宋功勤,立即替他通报,随后,他被请入府内。   掌上明珠将由宋功勤一路护送远去,当父亲的自有交代。宋功勤对此正中下怀。为求父亲安心,他不得不接受眼下安排,但这不代表背弃自己的心意,他恰好也有话欲对秦宰相说明。   基于长幼尊卑的礼仪,宋功勤在拜见过秦宰相后,不得不先恭听长辈说话,再寻得开口机会。除了上次寿宴上多瞧的两眼,秦宰相还是第一次正式面见宋功勤,两人理应陌生至极,然而,秦宰相却使用了依稀亲近的态度对宋功勤说道:“这一路有劳贤侄了。颂儿之前温病,因伤了神,人有些糊涂,忘却了不少事情,还请贤侄担待。”   宋功勤不愿深想自己需要担待些甚么,毕竟以他之前揣测,秦宰相望他担待的事难以启齿。而秦宰相这番暗示秦小姐忘却负心郎的说辞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他的心头有赤忱之血,敢爱敢恨,义无反顾,只是这一腔深情早已托付楚风雅,别说心上,便是眼里,也容不下他人。   眼下终于轮到他说话机会,他自是需要明志。“秦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周到秦小姐。”先是客套回答,之后,宋功勤借机半明指半暗示地开口道,“秦大人,如今秦小姐病重,我们不得不作此权宜之策,由我一个陌生男子护送秦小姐远行。为了不影响秦小姐清誉,请秦大人放心,晚辈日后自会守口如瓶,绝不会透漏一字半句累了秦小姐。”   尽管宋功勤对秦家“逼婚”心有怨怼,但他实在说不出刻薄话,做不出刻薄事,此时面对长辈,他尽量恭谨婉转。当然,再多修饰,这番话的意图仍是分外明确,宋功勤必须撇清自己此行目的以及与秦颂的关系。   他未想到自己这番话似乎大出秦宰相的意料。秦宰相少年得志,从此平步青云,可自初时便为人从容淡定,加之睿智深沉,原绝非喜怒形于色的人,然而,他见宋功勤曲折推拒,却似听闻最不可思议之语,那震惊模样,说句自己吃亏的话,宋功勤觉得就似见了鬼一般。   可见秦宰相一定想不通自己的掌上明珠竟会被人嫌弃,宋功勤自愧失礼于秦小姐,但让他改口则万无可能,此时只能低头假作不知秦宰相的意外。秦宰相甚是疑惑地默默打量了宋功勤片刻,之后,也不知想通甚么,忽而眉宇展露醒悟之色。   “看来宋贤侄是无意于小女的青铜镜、红罗裾了?”秦宰相虽含蓄引用了典故,却问得直白。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这句诗出自辛延年的羽林郎,说的是一个叫冯子都的豪奴赠名为胡姬的女子青铜镜,红罗裾,意欲结好,但被胡姬拒绝。秦宰相曾高中状元,文采当是了得,可这比喻却可谓不伦不类。且不说冯子都不是什么好人,仅仅是将自己女儿比作男子,将宋功勤比作揽青铜镜、着红罗裾女子的方式,便令宋功勤哭笑不得。当然,心中再多胡乱念头,表面宋功勤仍是恭敬有加,他见秦宰相也不遮掩,如此坦荡,言语便跟着少了搪塞,由衷诚恳道:“功勤已有山盟,不敢穿这红罗裾。”   秦宰相闻言慢慢点了点头,他的眼中明显流露出难决的踌躇,不得不花了片刻的功夫思索才续而道:“宋贤侄,你先稍坐片刻,我去命人为小女准备行装……”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语气依稀有听天由命的倦怠感,又道,“待我再取一物来。”   宋功勤着实看不懂秦宰相如此糊涂举动。方才他已在门口见过整装待发的马车,想来此番出行,秦府应该早作好安排,眼下忽然说还需准备,又非是天气骤变,原本准备的衣物不再适合,何至于需“准备行装”?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宋功勤想不明白,但他也不甚在意。此次出行,一来他是为安父亲之心,二来是想请擅于医术的师父回家,寻个机会瞧瞧父亲身体,三来是为回师门补玉,秦宰相将女儿托付给他,他便会在路上照顾周全,但也仅此而已,他与秦小姐缘尽于此,秦府任何举动都与他无关。   宋功勤心如止水,秦宰相让他稍候,他也耽误得起这一时半刻,此刻坐在椅子上随意轻啜一口香茗,等着出发。   不多时,亲自去吩咐人办事的秦宰相返回大厅,他的手中拿着一只荷包,见到宋功勤,隐约以决绝之态直入主题:“这是小女荷包,其中放着对小女来说贵重如生命的物品,如今小女暂时记不起来,为防止弄丢,麻烦宋贤侄代为保管。”   宋功勤并未多想,仅仅伸手接过,因秦宰相交付郑重,他也便谨慎收好。“秦大人请放心,功勤一定不负使命。”   秦宰相见宋功勤收荷包收得爽快,也不知想了些甚么,微微迟疑道:“宋贤侄,荷包里物品易碎,小女为此吃足苦头,还望贤侄收放小心。”   原本宋功勤未见得对这荷包有好奇之心,但秦宰相说得刻意,反倒令他在意起来。不过,君子之礼教导他非礼勿视,即便有心寻求答案,他还是很快收敛了这一念头,只是,忍不住暗自心道:秦大人您这话说得神秘,换个人只怕回头便会偷偷打开荷包查看。   秦宰相又不动声色端详了宋功勤片刻,最终,他缓缓开口道:“我听闻宋贤侄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颂儿托付于你,我也可放心。这一路有劳宋贤侄了。”   宋功勤可不认为自己能有甚么声名在外,他只当秦宰相有求于人说的客气话,并未多在意,仅是起身施礼道:“秦大人过誉。”   秦宰相终于不再多说。此时下人回报,说是一切已准备妥当。于是,秦宰相亲自将宋功勤送到门口。   宋功勤走到马车边的时候,秦小姐已上了马车。随行的贴身丫鬟秀儿转达秦小姐之意,说小姐久病憔悴,貌不修饰,不可见人,还请宋功勤直接上路。   秦家小姐尚未展露真容前,便有咏絮之才名,她又是秦宰相之女,自当是知书达理的女子。上一回秦颂夜会宋功勤之举虽颇大胆,但短暂接触,宋功勤瞧得出对方礼节修养,不想今日秦颂却作出如此失礼行为。宋功勤倒也不至不悦,只是不觉意外。一旁秦宰相见爱女行状,神情间流露无奈之色,最终竟是娇纵着不加管束,反而回首对宋功勤道:“秦某疏于管教,致使颂儿自幼任性,还望宋贤侄多担待。”   宋功勤本擅于担待,他又有心与秦小姐疏远,此时乐得少些繁文缛节,于是,随意与秦宰相客套了两句表示自己并不介怀。   待到出发的时辰,秦夫人竟然也来到府门外送行,不过是出趟远门,她眼中的牵挂不舍与担忧伤感简直如同死别。宋功勤不便打扰这一家人送别,他远远上马等候。   当青骢马拉动车辕向前而去,秦宰相夫妇站立在府门之下,遥望相送。宋功勤下意识望了一眼马车。由于接下来便将入夏,秦府备的这马车虽说以层层帷幔藏起深闺千金,但为透风,用的俱是轻纱。此时,春风吹过,窗帘波动,车厢景象在宋功勤眼中一闪而过。他依稀见到秦小姐跪拜的背影,似是以此拜别父母。如此郑重,令宋功勤莫名有一丝不祥之感。   出于担忧秦颂当真病重的考虑,在因一路走官道大路而颇为耽误行程的情况下,宋功勤仍早早寻了舒适客栈投宿。贵为宰相之女,秦颂出行所带的随从不算铺张,加起来不过一名丫鬟与一名男仆。宋功勤习惯亲力亲为,此时也不交代仆从,下马后自己前往客栈柜台订房间。马车中的秦颂动作自然慢,待宋功勤订完房间,她才在仆人的搀扶下步入客栈。   这还是宋功勤在今日第一次看清秦颂,为此他暗暗吃惊。在此之前,他统共见过秦颂两次,第二次脂粉下的灼灼朱颜自不必说,即便初见时对方看似弱柳迎风、不食人间烟火,那如玉似雪的剔透肤色也还是有着焕然生气,而眼下,秦颂的脸色惨白,唇色全无,宋功勤略通医理,不得不怀疑此为将死之象。   宋功勤乍见秦颂,不觉震惊,客栈里其他人见到秦颂,也同样面露异色。那些人不懂医术,顶多觉得秦颂脸色苍白,显得孱弱,之所以惊异,主要为的是她绝色之姿,再见她一妙龄少女,居然由年轻男仆相扶,又觉得怪异。   宋功勤本惊讶于秦颂病情,不及细想,待注意到其他人目光,才意识到那男仆举动不甚得体。当然,他自不会过问秦小姐举动。不过,旁人又见他一公子哥与未嫁少女同行,目光中显然有不良揣度。宋功勤不在意自己名誉,可他担心秦颂被人认出,因而败坏秦家小姐名节那可不好。思前想后,尽管从最初便告诫自己尽量置身事外,最终,他还是放不下善心。当秦颂正欲进屋,他施礼问道:“秦小姐,不知我能否入内与秦小姐相谈两句?”   秦颂闻声抬眼淡淡望了宋功勤一眼,点头道:“宋公子,请。”   宋功勤注意到秦颂望向自己的眼神颇为疏离冷淡,哪里还有当日夜会时的柔情?他不知女子是否当真皆如此多情善变,虽说更喜秦颂冷对自己,却也不禁感慨。   在男仆的搀扶之下,秦颂与宋功勤走入房间。秦颂经这一路奔波,自然早已疲惫不堪,她也是好强,只在房间的椅子落座,甚至不肯斜倚,挺身端坐,且听宋功勤说话。   一路搀扶秦颂的男仆在秦颂坐下后便告退,就好似完全不在意自家小姐与一男子独处一室有何不妥。倒是宋功勤,眼睁睁见男仆离开,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一时不觉尴尬地呆呆发愣。   秦颂留意到宋功勤神情,自是对他心思一目了然,原本因着倦意与病态而暗淡失神的眼眸中流动过一丝捉狭笑意,她气息短促,虚弱无力,照理是说话都受累,却抢在宋功勤之前作势道:“宋大哥何故不安?你我此番同行,虽无媒妁之言,却已有父母之命,宋大哥又何需同我见外?”   “你我同行于理不合,但秦小姐贵体为重,不得不权宜行事。还请秦小姐放心,我对秦小姐自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宋功勤这一路想的都是与秦颂撇清关系,此刻见秦颂以此说事,本能便脱口而出。他在郑重明志之后才察觉,秦颂此言说得戏谑,全然玩笑之意,哪里有当真的意思?   果然,宋功勤答得严肃,秦颂反而更觉好笑,连嘴角都扬起一丝狡黠弧度。   这一笑容看得宋功勤暗暗稀奇。宋功勤自认对秦颂有些许了解,同时也知对方是位大胆勇敢的女子,可眼下秦颂这态度,着实出乎宋他的意料。以宰相千金的家教修养,加之碧玉年华,如何也看不出这位小姐居然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调笑男子。而方才宋功勤所谓“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决断语气分明是拒绝之意,任谁听了都不会高兴,似秦颂这样的佳人更应觉得宋功勤不识好歹,但她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倒似还被逗乐。这反应实在奇怪。   秦颂心情不差,身体却相当差,只说了那么两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体力不济得在椅子上都隐有摇摇欲坠之势。宋功勤见状一收疑惑,赶紧提正事,“秦小姐,宋某略懂医理,不知你所染何疾,且由宋某瞧上一瞧?”他不认为自己治疗得了对方,不过若有希望缓解病情,他也希望尝试一番。   秦颂似对宋功勤更无信心,面对这一提议,她只淡淡摇了摇头,道:“宋公子好意秦颂心领,我这顽疾连御医也束手无策,且由它去。”   这位秦家小姐性子当真少见,前一秒还毫不见外地打趣宋功勤,后一秒便冷淡拒绝宋功勤的好意。幸好,宋功勤性子也不多见,被人怠慢,他毫不介意。面对与他算不得有交情的秦颂,他未作犹豫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盒。“这药丸是我师门灵丹,名为黄泉花月丹,据说有起死回生功效。当然,这功效说得夸张了些。可无论如何,此药有百利无一害,我希望秦小姐试上一试,能起到些许提神安眠的作用也好。”   秦颂因精神不振,原本只垂眼倦怠地听宋功勤介绍,但听见“黄泉花月丹”后,她抬起头用讶异的目光打量向宋功勤。待宋功勤说完,她默默看了宋功勤手中的锦盒片刻,之后,不动声色道:“我听说过一种叫做黄泉花月丹的奇药,据说无比珍贵,当世仅存三颗。就是此药吗?”   宋功勤意外挑眉。“秦小姐当真见识广博。”   秦颂的眼眸深不见底,她低头望向锦盒,若有所思地轻声道:“如此珍贵之物,秦颂受之不起。”   “任何身外之物自然都不如身体珍贵,从贩夫走卒至达官贵人,无一人受之不起。”宋功勤坦然说道。   闻言,秦颂以似乎重新认识了宋功勤一番的目光凝视向他,良久之后,她缓缓开口道:“我听说此药丸以滋阴为补,至阴体质服用方才有效?”   “秦小姐果然懂得多。”这所谓“花月丹”顾名思义,是女子适合服用的药物。不然,即便对父亲的沉疴没有太大作用,宋功勤也早已让父亲试服。   “如此说来,我不能用。”秦颂肯定说道。   宋功勤实在不懂秦颂为何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出于好意,不便强求,见秦颂不肯服用,索性将药盒轻轻放在桌上。“秦小姐不愿服用也无妨,请务必收下这颗药丸。他日若有人需要,秦小姐也可代为转赠。”   这一回,秦颂未再拒绝,反而异常爽快点头道:“我定不会辜负宋兄之意,从贩夫走卒至达官贵人,众生平等,轻财贵义。”   先前秦颂忽然改口唤宋功勤“宋大哥”,那取的是调笑之意,实际她只以“宋公子”界定自己与宋功勤的往来关系。如今,她却以“宋兄”称宋功勤,不亲不远,颇有江湖儿女的飒爽英气。   宋功勤每每自认算得上了解眼前这位秦小姐,便又一次被对方的不同表现推翻心中形象。而这一回,秦颂说着“轻财贵义”时,眼中闪过的光芒皓右明月,竟令宋功勤觉得比之曾经明月下那惊鸿一瞥更打动人心。意识到自己心中有倾慕之意,宋功勤赶紧收敛心绪。他自信情之所钟永不动摇,可他能欣赏仰慕世上任何他人,唯独曾经让楚风雅计较过的秦颂,他不敢为对方再心生一丝好感。   秦颂自不可能知晓宋功勤想法,有别于先前对宋功勤的疏离,此时望向宋功勤的眼睛多了一份暖意。见宋功勤想得出神,秦颂没有催促他继续说来意,仅仅耐心等待。只是,这一日的奔波,到此时,秦颂当真已体力透支,先前是不愿在宋功勤面前漏了虚弱模样,眼下已另眼看待两人关系,也便不再逞强,直接将身体的重心移到椅背扶手之上。   宋功勤见状自然明白秦颂撑得辛苦,有心让对方早些休息,他抓紧时间继续说正题道:“秦小姐,你一位未婚女子与我上路,实在太招人耳目。我担心万一被认出,有损秦小姐的名节。不知秦小姐是否愿意稍作乔装,以妇人形象出行?”   宋功勤说得急,这原本的打算也未再多作考虑,等说完才暗道,方提醒着自己撇清疏远,这一回头就要和对方假扮夫妇,当真讽刺。   对于他的提议,秦颂的眼中闪过一丝暗恼,为此原本苍白的肌肤都染上了薄薄一层粉色。不过,她非似对宋功勤生气,回答之时,语气仅是微微质疑地提出异议道:“我以男子形象与你同行不也一样?”   宋功勤心想:你就是穿男装,也没人不知道你是女子——这世上哪有男人能长成你这般?然而,尽管内心不认同,习惯尊重他人意见的他还是迁就地点头道:“也行。”   秦颂哪里看不出宋功勤的想法,她表现得率直,直接揭穿道:“你觉得不行尽管直说,横竖我也不会听的。”   若不是习惯了楚风雅的逻辑,宋功勤一时还真听不明白秦颂这句甚是任性的说辞。许是这一刹那的相似,秦颂轻乜微睇的模样,眸底流转的华辉竟让宋功勤觉得自己见到了楚风雅。连日的思念在这一刻不禁泛滥,从胸口喷涌出欲说还休的百转柔情。   宋功勤对着秦颂一时瞧痴,秦颂自然不可能不察觉。只见她垂下眼帘,眼神看不出是愠是喜,可粉满双颊,却是有实在的羞怯而全无怒意。回过神来的宋功勤不由心中一惊,首先,自己此举七分失礼十分冒犯,已是不该,其次,也是更重要的,若这一失态被秦颂误解,她无心于自己也便罢了,若因此情动,那当真是为祸不浅。   为弥补过失,宋功勤当即借道歉之机表明心迹。“秦小姐,宋某方才忽然想念起意中人,以致失态,还望秦小姐见谅。”   秦颂本有巧慧心思,宋功勤此话又说得刻意,言下之意她岂能不懂?她的神情不变,反而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轻笑道,“宋兄这是去过哪家小姐的后花园?如今领父命当这保镖,你不怕意中人恼了?”她端是敏锐,只一句便推敲出全貌,知晓宋功勤的意中人怕是未得父母首肯,故而以“后花园”打趣。   宋功勤不怕被人调笑,只是,秦颂眼中毫无笑意的浅笑,以及复而苍白如纸的脸色却令他不安。他不安于自己许伤了对方心的可能,更不安于自己因着秦颂那再次让他想起楚风雅的好强倔强之心而不觉从胸中涌起的怜爱之意。      第10章 多情空见鱼在水   次日一早,宋功勤独自用了早餐,他本有心让抱病的秦颂多休息片刻,结果时辰还早,便见秦颂在家仆的陪同下走下楼梯。   今日秦颂当真换着了一套男装。只一夜之间,也不知这套颇为贴身的衣服哪儿来的。不过,宋功勤并未多想,他只是微微好奇地上下打量。秦颂原本仅是简单抓髻的秀发而今改绾为更为爽快利落的男子盘发。许是元气有所回复,她的气色转好,此时竟一扫婉然娇柔之态,颇有灵动的少年气息。宋功勤瞧见不由暗暗好笑道:只可惜你长得太好看,再如何花费心思装扮,也不会有人真当你是位小公子。   秦颂显然不知宋功勤心思,她似对自己装扮颇为满意,走近宋功勤时,故作姿态地施以男子抱拳礼,道:“宋兄。”   宋功勤哄习惯了楚风雅,秦颂这神气得意之色又令他如此熟悉,也来不及多想,便已一本正经回礼道:“秦兄。”   秦颂自己玩得高兴,却不曾想过宋功勤配合,宋功勤模样认真,倒令她诧异怔了一下,待回过神,眸底有欢喜光芒流转过,可很快,却是归于萧飒冷落。她垂眼轻缓下声音问道:“我这身打扮,宋兄你看可妥?”   要说妥当,这一眼便被人瞧破的打扮妥当不去哪儿,但若说不妥,江湖女子女扮男装行走江湖也说得过去。未免坏了对方兴致,宋功勤索性点头道:“我看可以,不如就委屈秦小姐乔装出行。”   秦颂只当宋功勤说得真心,自己扮得妥当,如此计定后,便与自己的家仆丫鬟同桌用餐。宋功勤已餐食完毕,不过,在秦颂的邀请下落座陪着又略吃了两口。四人用过早餐后,很快启程。   为了避免马车颠簸,此行宋功勤挑的都是平缓大路,正道易走,却因需绕行,反而乏人问津。除了偶然有驿站马车经过,宋功勤四人所经,俱是僻静之路。   又至一处开阔场所,除了宋功勤他们一马、一马车,放眼望去,四周全无他人。就在此时,一枚暗器从路边树林袭来。那暗器来速颇快,但也算不上势在必得,反而更像是战书。宋功勤起剑鞘击落暗器,第一时间警惕往树林方向望去。   算是在江湖闯荡过一段日子的宋功勤实际也是头回遭遇袭击,不过虑及马车里有位深居简出的大家千金小姐怕是正遇变惊慌,他刻意摆出驾轻就熟,气定神闲的模样叱道:“何方宵小暗中偷袭,不敢露面?”   很快,有黑衣人从树林中不紧不慢走出。那人身上有暗色花纹,竟是“花上眠”杀手。   虽说宋功勤曾与“花上眠”杀手有过交锋,但“花上眠”杀手价值不菲,从不自费杀人,若无委托,不至于特地前来刺杀不过坏过他们好事的宋功勤。可另一方面,宋功勤也想像不到自己行事究竟惹来谁的杀意,以致那人□□。   杀手哪管宋功勤心中感叹疑惑,现身只为执行任务,这又不是比武,还等施礼后出招,才走近,那杀手便毫不客气地欺身进攻。曾与“花上眠”杀手交过手的宋功勤上回对战六人,他与楚风雅联手略逊一筹,而今他已熟悉对方武功套路,加之只有一个杀手,不出几招他便彻底压制对方。也不知为何江湖中最厉害的杀手组织执行起任务来如此随意,这一趟出手,只一会儿功夫便被宋功勤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过,宋功勤不至当真诛杀只是受人操控的杀手,对方又有心脱逃,宋功勤无法活捉,虽占尽优势,最终还是任对方全身而退。   待杀手遁逃,宋功勤赶紧走向马车查看。他想秦宰相家千金定不至被人委托给“花上眠”的杀手,今日之事十有八九是自己招来,对方为他无辜连累受惊,他自有责任好好安抚。走近车厢,正待隔着车厢说话,丫鬟秀儿掀开车帘对宋功勤道:“宋公子,我家少爷请您上车有事商谈。”   这个丫鬟也是妙人,她家小姐不过就是换了身男装,她立即一口一个“少爷”唤得自然,倒似是真的一般。眼下,她大概也真把“小姐”当成“少爷”,丝毫不认为请一年轻男子上自家小姐的马车有何问题。   宋功勤自是觉得不妥,可他自己心中有愧,猜想秦小姐约莫是受了惊吓不敢独处,才请自己上车作陪,微微迟疑之后,终是硬着头皮登上了车厢。   这是宋功勤第一次清楚瞧见马车内部。比起豪华外貌,车厢内的装饰全然是内敛的精致与舒适。只见,马车内壁以花鸟织锦缎装饰,底板是厚厚波斯地毯铺就,窗帘原来是多层的轻纱帐,外面看来密不透风,实际不仅透气,还能向外窥得一二。居中的软塌占据半个车厢,此刻,秦颂正端坐其上。   与想象中的花容失色不同,事实上,软塌之上的秦颂面色如常,神情平淡,若究其颜色,至多能瞧出一丝凝重的忧虑。她见宋功勤上车后的局促窘况,眼中闪过一丝好笑意味,不过很快回复正容指了指一旁,道:“宋兄,请坐。”   软塌边另有矮凳,虽说离得近,总好过一男一女并肩而坐。见秦颂毫无造作的爽脆行事,宋功勤也便恭敬不如从命。   落座之后,秦颂直入主题,道:“宋兄,我见方才那人的衣饰,他应是‘花上眠’的杀手罢?”   宋功勤闻言诧异地愣了愣。虽说他听闻秦家小姐学识广博,但这江湖中最神秘的杀手组织连武林中人都未必听说,一个深闺小姐如何得知?他满腹疑惑,不自觉脱口反问道:“秦小姐从何处听说的‘花上眠’?”   “我不记得了。”秦颂在微微沉默后回答,这个答案听起来甚是敷衍,想她自也知晓,说完又补充道,“之前我大病一场,丢了些记忆,故而有些事记不清。”   若当真只为打发宋功勤,秦颂不必多余解释,这解释虽空洞,但宋功勤能听出其中真心,于是,即便是离谱说辞,他还是选择了相信。“这问题我只是随口一问,并不重要,不记得也罢。我们还是继续正题。”   秦颂点了点头,回到她本欲讨论的话题道:“在我印象中,‘花上眠’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杀手组织?”   “准确说来,‘花上眠’可以说是江湖中最神秘也最厉害的杀手组织。”   秦颂便在等这答案,听得宋功勤如此认可,她顺势推究道:“如此组织,当他们行动时,不至于犯明显错误。可我瞧方才你二人动手,那杀手武功远不如你,怎么看都有蹊跷。”   说来,宋功勤也早已就此奇怪,“花上眠”的行动怎会教他轻易打发?而此刻,他还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秦颂却想出好些个所以然——   “我以为眼下情况不外乎几种。首先,‘花上眠’可能使用诱敌手段?”秦颂对“花上眠”的了解也是点到为止,不确定骗局圈套是否是“花上眠”风格。宋功勤听说“花上眠”的事更多一些,面对秦颂猜测,他较为肯定地摇头道:“‘花上眠’虽精通暗杀,手段狠毒,但他们行事也算有原则,除了杀死目标之外,不要挟欺诈,不祸及他人,不做多余事。”   秦颂毫不怀疑接受了宋功勤的判断,又接着说道:“其二,有人冒充‘花上眠’杀手,此番行动亦是骗局?”   宋功勤不否认这一猜测有理,可认为可能性颇渺茫。“‘花上眠’的杀手行动很少失手,因此武功套路相当神秘,鲜有人知。若非之前我恰好遇见过‘花上眠’杀手,与之动手,也不会熟悉他们的武功。若当真有人冒充‘花上眠’杀手,他首先得知道我与‘花上眠’有过交锋,其次还得会使用‘花上眠’的武功,这样的人,我想象不出。”   ——事实上,就宋功勤所知,当真有一人既知他与“花上眠”的交集,又因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而能使出“花上眠”的武功,只是,宋功勤永远都不可能怀疑楚风雅,自然连想都未想到。   秦颂对宋功勤连番否决不以为意,她续而提第三种情况,道:“另外的情况相当好核实——宋兄近日是否得遇参悟,武功突飞猛进?”   宋功勤意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心思果然不如秦颂快,秦颂言中之后他才意识到:“花上眠”此番只派一个普通杀手,与其说轻敌,不如说是自以为肯定宋功勤的实力不过如此。   “你是说,委托‘花上眠’的客人曾经与我有过交手,知我深浅,之前俱此告知‘花上眠’,他们不知我武功精进,才会犯错?”   宋功勤未正面肯定秦颂猜测,但这句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为此,秦颂的眼睛忽而亮了亮,饶有兴致打听道,“宋兄得遇了怎样的奇缘?是否有世外高人行乞到宋兄前,一番试探之后传授了你绝世武功?”从方才起秦颂甚是郑重地讨论正事,看得出她认为情势不容小觑,可尽管如此,她仍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询问此事,可见对乔装成乞丐的世外高人分外感兴趣。   听着颇为耳熟的说辞,宋功勤忍不住暗自好笑,他真是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回事,为何大家都觉得世外高人就必须假装成乞丐讨食。原本,他无意展开这一话题,可难得见秦颂稚气神情,也就多说了一两句:“之前的确有一位前辈忽然在用餐的时候过来蹭吃食,不成想原来他有意传我们武功,第二日便把我们约到小树林予以指点。”   秦颂眸底含笑带盼的兴致慢慢淡去,她不动声色问道:“你们?”   宋功勤不知自己忆起楚风雅时眼中有柔情似水,而尽管他不知自己情意满溢,昭然若揭,因着本身无意隐瞒,此时也便回答得坦荡:“我与我的意中人。”   秦颂缓缓点头,微勾嘴角浅语调笑道:“原来那不是后花园的绣女,而是一位江湖女侠。”   从最初毫无来由的主动夜会,到之后的忽冷忽热,秦颂的多变使得宋功勤全无头绪,丝毫不确定对方情之所托在何处,他本有心表明心迹,但生怕秦颂当真属意自己,因此未免伤了对方心才含糊其辞。之前,他不敢多言自己早已情定他人,此刻,却是心中一动,觉得有件事但说无妨。   “我与秦小姐虽只初识,却意气相投,倾慕秦小姐风骨,我也就交浅言深了——我的意中人,并非女侠。”   秦颂何等灵慧,她立即明白宋功勤之意,为此,她竟彻底怔住。   宋功勤极少瞧见秦颂如此失态。只见秦颂眼底各种情绪涌过,千百般的复杂,莫名令宋功勤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某种幽怨与伤神。他不知自己说了甚么惹得对方骤然变色,只得猜想对方对男风深有偏见。长久以来,宋功勤始终压抑,心中也确实以自己心仪之人为同性而怯于启齿,正是因着他的这一态度,导致楚风雅伤心负气离开,宋功勤这才逐渐体会到当日自己慌张遮掩似是出于羞愧而用力推开对方的行为是何等怠慢与亵渎。如今,眼见秦颂反应强烈,他抬头正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既然可教人不惜性命,还有什么世俗之见不可抛却?”   有着些许恍惚的秦颂听闻宋功勤严正说辞,终于回过神来,她抬头望向宋功勤,神情很快平静下来,对他微微笑道:“昔有断袖分桃,也不见世俗之见能奈它如何。”   秦颂说得轻巧,隐有玩笑之意,宋功勤这才发现自己的郑重其事原来远不如对方举重若轻的境界。只听这一句便可知,秦颂于世俗礼教才是更有胸襟更有修为。念及此,宋功勤不觉整冠作揖,肃然道:“秦小姐所言,令宋某受益匪浅。”   秦颂被宋功勤认真态度逗乐,她挑眉笑道:“你若当真受教,就不必如此拘于礼数。”   宋功勤自然看得出这位名门之女轻世俗重情义,他本性情中人,有心交结志趣相投之人,只是,秦颂十分特殊,她时常令宋功勤恍惚瞧见楚风雅的影子,不觉意欲亲近,为此,他不得不怀有畏惧与警惕。眼下,秦颂有心示以友好,宋功勤心中感激,但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对秦小姐不是拘于礼数,而是真心尊敬,自然要施礼周到。”   宋功勤有意生疏,秦颂也便不动声色予以配合,她掠过宋功勤的私交旧情,复而回到正题,道:“委托杀人的客户对你身手只有过时认识,因为以此告知‘花上眠’,‘花上眠’那杀手于是轻敌,连之前的偷袭都漫不经心,一心以为定能手到擒来。杀手如此肯定,想必委托人一定是近期与你交过手,而又在你得遇名师之前,这样的人选,一定不多罢?”   秦颂只三言两语,便立即把□□的可疑黑手范围缩减至最小。这样的人的确不多,而今仅剩的问题是,这样的人着实不多,不仅不多,并且太少,具体说来——连一个都没有。宋功勤努力回忆,最终只能徒劳摇头,答道:“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人,但那已是死人。”   “你亲眼见他死去?”秦颂严谨追问道。   宋功勤当真被这一句问得怔住。当初他听说柯策畏罪自杀,心生感慨的同时其实暗自觉得不可思议,总感觉柯策不似如此轻易赴死之人。他不擅怀疑,这一念头很快放弃。时至此刻,秦颂问得较真,才使得他在重审之下,发现答案尚未可知。   “此人善毒,假死也非不可能。”宋功勤沉吟道。   秦颂低头思忖,确认着问道:“此人与你有何仇怨?”   “他罔顾人命,为害不浅,因我被揭发,从而遭官府通缉,不得不弃家逃亡,以此说来,算得上有仇怨。”宋功勤原本差些提及楚风雅,最终却因着不忍省略了这一细节,他从来厚待他人,此时顾忌秦颂心情原也有理,可他却隐有罪责感,好似自己居心不良,由不得他不胜惶恐,为排遣莫名情绪,他振作精神关注向重点,补充道,“只是,若此人想要杀我,大可以亲自动手,毕竟原本他的武功胜我不少。”   秦颂若有所思地转头往车窗外望了一眼,一番思索后,如自问般低声道:“难道,他是以你为诱饵?”   宋功勤不自觉好笑地摇头,“那这可是赔本买卖,我是吸引不了任何鱼的……”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惊——若以他为饵,固然没有他人看得上眼,楚风雅定是会上钩的。而若有人以他为饵,以楚风雅为目标,宋功勤断不能眼睁睁瞧着对方陷入危机!   宋功勤脸色骤变,秦颂看得分明。她慧能洞烛,更先宋功勤一步想过这一可能,如何猜不到宋功勤担忧惊慌的心思?   “宋兄,恕我直言,”很快,秦颂神情自若地开口说道,“你的江湖恩怨与我无关,想来你也不愿连累他人。既然有杀手组织正欲暗杀你,我们不如分道扬镳,就此别过。”   说实话,宋功勤心中也正有此打算。他这一路护送秦颂,那招摇的马车令他的行程如暗夜中的烛火,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原本他行得正站得直,自无畏于阴谋暗算,可如今考虑到许会涉及楚风雅的安危,他不得不倍加小心。眼下,化明为暗是唯一对策,而想要隐藏行迹,便不能与秦颂同行。宋功勤正打算与秦颂商榷,建议由秦颂同她的随从上路,宋功勤假意离开,然后,暗中保护。不想,他尚未开口,秦颂已抢先赶他离开。   秦颂此番话说得冷漠自私,宋功勤却能理解对方用心——他已说过“花上眠”的杀手不会滥杀无辜,而且,以方才行举看来,宋功勤已能够确定秦颂绝非胆小怕事之人,总而言之,各种理由皆能令宋功勤相信秦颂不是在担忧自身安危。之所以她主动赶宋功勤走,显然与宋功勤的考虑相同,因着宋功勤与自己同行不利形势,是以借托词解脱有护送职责的宋功勤。   望向宁愿假扮小人也不肯透露自己半分好意的秦颂,宋功勤心中感动,同时也有微微酸楚。如此美好的女子原本当有匹配得上她的良人宠爱呵护,可如今,尽管她父亲想把她托付自己,自己却只能辜负对方。   眼见秦颂冷淡赶人,宋功勤也不便多言自己打算暗中护送的想法,实在不知自己还能说些甚么,他暗叹了一声,干脆拱手作别道:“秦小姐,珍重。”   秦颂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抬眼注视向宋功勤。“你也行事小心。”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又缓声道,“人生只有情难死,愿君徧唱阳关曲。”轻声细语,平平淡淡,这句祝福说得简单,却又如此情真意切。   宋功勤百转柔肠,千般滋味,最终汇成最空洞的一句:“多谢。”   下车之后,宋功勤谨慎绕行了一圈,以确认自己并未被人跟踪,之后,他重新折返,远远跟在秦颂的马车身后。在离开前,他特地交代了秦家的那个家仆,此去绛霄派由哪些道路前行最为顺畅平坦,不想,没一会儿,马车驶离宋功勤的线路,才正午时分,便入了城。   宋功勤疑惑跟上理应赶路的马车,他本以为秦颂讲究饮食,午餐想去酒楼食用,但结果,入了城的秦颂也不找酒楼用餐,也不找客栈休息,反而租了船只去游湖。   无法跟进的宋功勤只得在岸边远远关注那阴霾天气中,孤零零漂泊湖上的小舟。   比起前一日的惨白虚弱,今日秦颂气色多少缓和些许,只是,她终究重病无力,每回多走两步便需要搀扶,此时说是泛舟,可怜她连立于船头一览景色都无能为力,丫鬟秀儿为她搬来一张矮凳,使她能坐在凳子上游湖。因为离得远,宋功勤瞧不清秦颂脸上神色,只见她孑身独坐,莫名感觉原本应是寄情山水的情致全然化为一派孤寂寥落。宋功勤默默遥望,心头沉沉发紧,思绪乱如柳絮。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蓦地,远处游船船头的秦颂身子一歪,竟直接朝船板倒下去。岸边宋功勤见状不由一惊,却因离得远甚么也做不了。所幸,陪在一边的秀儿及时伸手扶住秦颂,之后,男仆过来把人打横抱进了船舱。也不知是否习以为常,此时宋功勤见状已想不到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他沿着湖畔行走一段,密切关注向很快折返岸边的游船。   待船泊于湖畔,男仆背着秦颂快速下船,他与秀儿分头行事,背着似乎醒转过来的秦颂找了之前马车经过的一家客栈投宿。丫鬟秀儿则很快领了大夫回来。宋功勤出于担忧,跟得近了些,从那男仆不见慌张的训练有素看来,与其说秦颂情况并不危急,不如说是此种昏迷应已不少见。男仆不慌,宋功勤反而忧心更重。他又转念想到,秦颂身体状况如此之差,仍一意游湖,还在船头吹风,这是何等任性妄为的行为。宋功勤脾气本好,并不易动怒,但此刻却忽然一阵怒火升腾,只恨秦颂胡来。   他努力耐着性子等大夫看诊完毕,也顾不上是否有人仍跟着秦颂以期捕获自己行踪,在秀儿送走大夫准备回房之际现身截住对方。   对于宋功勤的去而复返,秀儿的脸上不见多少意外,她只简单施了礼。宋功勤直入主题,问道:“你家小姐如何?”   秀儿似早有准备,不假思索答道:“我家小姐原本便身子虚,又受凉染了风寒,眼下正在休息。”   宋功勤料想以秦颂聪慧,大抵早已知晓他并未远离,如今出了状况,定是交代过秀儿如何应对,是以自己听到的不过是敷衍之词。但无论如何,他不便为难领命之人,便抑制着恼火,径直往房间而去。   秀儿匆匆拦下他,道:“宋少爷,我家小姐已经卧床休息,您此时进房间只怕有失礼数。”   宋功勤心里想:你们这一路自己做了多少有失礼数的事,眼下倒拿这句打发我?然而,他虽暗自颇有非议,但终究是口舌温和之人,无法当真与一个小丫鬟斗嘴,想了想,先道歉一句“失礼了”,紧接着便强行推开身前房门。   入了房间,果然秦颂已经躺下。她似全未料到宋功勤入内,抬眼望向宋功勤时,眼底有讶异不解闪过。   宋功勤方才行事全凭冲动,直至见到秦颂,他才察觉自己异常。虽说秦颂与家仆互动简直有违礼法,但他眼下硬闯少女闺房更是荒唐。此等冒犯,只怕要被人用扫把赶出房间。他自知理亏,站在原地竟有些无措。   幸而,秦颂并未动怒,相反,她在微微迷惑地思索之后,眉目轻轻舒展,眸底是柔软温暖的波光流转,她伸手想支撑自己坐起,一旁的男仆见状赶紧将她扶至床头。   宋功勤不便多嘴人家家事,此刻努力忽略男仆行为,望向秦颂道:“秦小姐,宋某职责所在,见秦小姐病倒,形势所迫硬闯进来,还望秦小姐见谅。”   秦颂轻声道,“宋兄重诺笃行,何罪之有。”她的声音低哑,气息断续,只一句话竟似耗尽精力。宋功勤见状不由懊悔自己冒失,心知不该打扰对方休息,可他很快转念暗道,若非秦颂贪玩游湖,何至落得如此凄惨?如此一想,原本淡去的恼怒又稍稍回升。   “六一居士二十三岁那年迎来金榜题名兼洞房花烛之喜,时至洛阳任留守推官。上司钱惟演优待才子,任他这样有才学的年轻官员寄情山水,专于诗文。洛阳这一段经历可说是六一居士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此后,他几度被贬,官场沉浮,又屡次请辞,却深陷难拔。”   宋功勤尚未开口,秦颂忽然没头没脑讲述起故事。她出声费力,这一段话说下来断断续续歇了好几回,宋功勤几次欲打断,可他虽不忍秦颂辛苦,但也不忍夺了对方说话机会,于是不得不忍耐着听下去。   秦颂微微喘着气,低声总结自己的故事,缓声说道:“纵览六一居士一生,再看他在离开洛阳的宴席上所作的那首词,我想,人生的智慧其实便在于此。”   宋功勤心中一动。他的脑海恰好浮现那两句词,与此同时,秦颂细不可闻的声音却仿佛掷地有声,她一字字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她的话音落地,宋功勤不觉心神一晃。“你……”他失神脱口。秦颂言下之意他岂听不出?一直抗拒去想“气数已尽”、“回天乏术”之类的词,但在他眼前,秦颂花容惨淡的模样哪里还看得出一丝生气?宋功勤下意识摇头甩开自己的想法,他回神抬头安抚道:“我师父精通医术,即便不是大夫,也救过不少人性命。你且相信我一回,你正值韶华好时光,哪里那么容易别离春风。”   秦颂并不反驳,可她淡淡笑容尽是通透淡泊,显然不甚相信宋功勤说辞。   也不知是为说服对方还是说服自己,宋功勤又道:“令尊请我护送秦小姐去我师门求医,显然同样相信我师父的医术。秦小姐纵不相信我,至少也该相信令尊的判断罢。”   听宋功勤如此开解,提及她的父母,秦颂眼角眉梢反倒透漏出一丝迷惑不解。宋功勤多少能够体会其中一二——秦颂病笃,若当真时日无多,最后的日子,父母怎舍得掌上明珠与自己生别直至死离?偏生还任之与他一个陌生人一同上路,受颠沛之苦。想着想着,宋功勤倒自己愈发肯定前方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令尊令堂还在等你归家,你须好好保重,定不可辜负他们的殷切期盼。”他道。   闻言秦颂慢慢垂下眼帘,她原本便是强打精神才勉强与宋功勤说话,此时更是乏力,斜倚在床头,面白如纸,气若游丝,她轻声开口,声音低哑到只剩几不可闻的气音,“尊亲自我出生,便对这一日有所准备。”这如同自喃的话语大约也非说与宋功勤,仅仅低叹自责,“只怪我这不孝子,生得不争气。”   秦颂平日颇真性情,往往敢于直言不讳,但话又说回,她又十分要强,从未曾以这般缴械投降的态度道出过认命言语。而今如此反常,宋功勤不得不意识到,对方怕是精疲力竭,无力为继,眼见对方已神志恍惚得将自己说错成“不孝子”,他如何再忍心打扰对方休息?   “秦小姐,你莫再说话,先好生休息蓄养精神。”   “嗯。”秦颂应得漫不经心,或许根本没听明白宋功勤说了甚么,她也无力动弹,只将额头抵在床栏,虚虚合拢眼帘。   宋功勤转头望了一眼房间,那对似乎真将自家小姐当少爷对待的心宽仆从果然并未在屋里候着,此时毫不介意地任他一个年轻男子与秦颂独处。而因实在唤不到人,宋功勤痛下决心,迈步走到秦颂床边。   秦颂一介女子都能有大胸襟大情怀,他如此拘泥礼数,反倒显得虚伪。   “秦小姐,我扶你躺下?”   秦颂闻声努力抬眼想要望向宋功勤,她似思索了一番后者的问题,却答非所问道:“你既已现身,怕是除非远走,不然总是暴露。”   宋功勤眼见秦颂神智不怎么清醒,话也说得不甚通顺,可即便如此,依旧惦念着自己安危,心中不由大为感动。“请秦小姐放心,”他认真说道,“宋某虽不才,自问还不至于怕一个小小的杀手组织。那日对敌我特地藏拙,‘花上眠’若再来袭,定教他们铩羽而归。”宋功勤这番安抚说辞倒也不算空话。当日他见那杀手不过尔尔,的确留了一手。说来,其实原本他确是颇想试试苗未道前辈传授的那套裂帛十三式,瞧一瞧这剑法威力,然而,之后他不起然想起楚风雅当日炫耀自己左手软剑,说能出其不意时的神气模样,实在是心中思念难以抒怀,不觉便效仿其法。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宋功勤从来没有诗意情怀,直至读懂情爱滋味。   正当宋功勤心驰神往,素来观察于微的秦颂却是毫无知觉,她痴痴想了片刻,末了不确定地低低询问:“所以,你不准备再离开了?”   宋功勤点头肯定道:“我既受令尊托付,自当不辱使命。待秦小姐休养好,我们便继续赶路。”   “你既然决定留下,”秦颂以那低沉耳语声缓缓道来,“便是虚情假意一番又如何……你……别再伤我心了……”竟是一字一幽怨。   尽管算不得出乎意料,但听得此言,宋功勤依旧心头一震。他不是不曾感受到秦颂情意,许是不愿面对,于是从不去深思。可无论如何,在他心中,秦颂秀外慧中,且外中皆是超凡,她分明不沾烟火,又哪堪凡俗困扰?如此无双人物即便钟情自己,那也定是云淡风轻的浅浅垂青。然而不想,从来含蓄情愫的秦颂在这一刻因着将死的认命无意泄露了自己的心思,霎时云破天开,却原来已情根深种。   宋功勤受宠若惊,也当真是惊慌不安。   他的心意坚定,此志不渝。全心全意皆在楚风雅,不仅真情实意,便是虚情假意,他也绝不付予他人。   “秦小姐,对不住了。”   宋功勤压抑下胸口翻涌的情绪,伸手扶着秦颂躺下后,不再多言便匆匆走出房间。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在父亲面前,他未能勇敢,在楚风雅面前,他未能可靠,但这“一心人”却是他当定的。他的内心对秦颂有诸多愧疚,或许还有心疼……隐约间,他能察觉自己对秦颂不同于他人的心思,可他不会去想,连想都不会去想,哪怕是一个刹那一个弹指,他不会去想秦颂于自己意味着什么。他的心中早已有一生的答案。每一个刹那,每一次弹指,他所思所想的,一生一世,只有一人。   生死契阔,已与他成说。   ……只是,山盟虽在,锦书却难寄。宋功勤只能任满腹相思沉入心湖湖底。      第11章 乐昌镜归人未还   秦颂身体堪忧,宋功勤原本担心第二日一行无法上路,不成想,翌日一早,丫鬟秀儿便前来告知宋功勤随时可以启程。   待宋功勤下楼,秦颂已经上了马车。宋功勤有心瞧瞧对方气色,确认是否的确无碍可以赶路,可想到前一日对方失言的告白,心中尴尬,实在开不了口请求一见,最终,他只得硬着头皮上了马。   许是秦颂也在懊悔自己失态,有心对宋功勤避而不见,之后几日赶路,宋功勤几乎就不曾真正见到秦颂,每日只有对方下马车入客栈这一段路才能匆匆一瞥她的身影。   一路如此,直至这一日,马车停在客栈门口,秦颂久久未下车。   宋功勤不便擅自上车,他在车外扬声询问道:“秦小姐,可是有何事耽搁?”   秦颂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车厢内的秀儿掀起车帘,对宋功勤道,“我家小姐醒不过来,宋少爷您且先去休息,剩下的事秀儿和椿龄会做。”她的语气平淡,就似秦颂“醒不过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宋功勤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下状况,不由一急,皱眉追问道:“秦小姐是睡着了还是陷入昏迷?”   “若只是睡着,怎会唤不醒?”秀儿依旧答得平静,但这一句回话的嘲弄意味已昭然若揭。宋功勤这才察觉到这个小丫鬟眼中依稀的怨怼责怪。他想不明白自己如何得罪对方,虽觉得无辜,但并不计较。尤其,眼下当务之急是秦颂的身体,他忧心忡忡,不自觉往车厢内张望了一眼,问道:“秦小姐怎地忽然昏睡不醒?我这就去请大夫罢?”   “那倒不用,小姐这几日始终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她的身体虚弱,看了大夫也不会大好。”   这些天来,秦颂总是早早起身上车,宋功勤还以为对方有所好转,如今听秀儿说的“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不由吃惊。“秦小姐病得不清为何不告诉我?这路途辛苦,本该多休息两日再说!”   面对宋功勤提问,秀儿的表情更加冷淡,她定是积怨已久,全然不顾冒犯,望着宋功勤不冷不热答道:“小姐担心因为自己耽误行程,教想要杀宋少爷的杀手有时间卷土重来,自然甚么都没说。”   宋功勤这才明白过来,这些日子秦颂避而不见是为了隐瞒病情,她宁愿苦了自己也要先为宋功勤的安危考虑,而宋功勤却全未察觉她的苦心,反而任由她拖着病体赶路,难怪秀儿怨愤自己。念及此,宋功勤心中又羞又愧又疼。“宋某实在太大意,连累秦小姐一路辛苦。”   “宋少爷何错之有。”秀儿端是伶牙俐齿,一句句的指桑骂槐,将宋功勤数落一通,“只是我们家小姐一厢情愿替他人考虑。”   被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小丫鬟如此曲讽暗贬,宋功勤丝毫不以为忤,他心下怅然,诚心认错道:“这都是我对不住你们家小姐。”   满腹怨气的秀儿终于被宋功勤真挚态度稍稍打动,见他满脸愧色,黯然伤神,她又约莫知道些详情,迟疑后只觉造化弄人,一时感慨,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自喃般说道:“只怪我们家少爷命苦。”   宋功勤未注意到秀儿又用错称呼,他一心担忧秦颂状况,眼见对方昏睡,暗道:看来有些事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绛霄派的内功心法相当奇特,运气以奇经阳维脉为主游小周天,为人疗伤或输送内力皆以膻中穴起。膻中穴位于胸口正中,即便是同门师兄妹,若非事情紧急,男女之间也从不会相互传功。江湖儿女都有禁忌,更遑论秦颂这样的书本网女子。最初宋功勤特别担忧诸如自己不小心瞧见对方□□手臂,对方便不得不因此下嫁的情况。如今他知秦颂思想远背迂腐,仍认为如此举动过于冒犯,然而,眼见秦颂已气虚至昏睡多清醒少,他再无法袖手旁观。   “秀儿姑娘,宋某虽不精于医术,但多少会一些运功的法子,许能缓解秦小姐病苦,不如让宋某一试?”   事实上,秀儿一个小小丫鬟,当是无法替她家小姐做主,宋功勤之所以询问主要是自己更不敢做主。不料,他才问完,秀儿便毫无迟疑地点了点头,道:“那就拜托宋少爷了。”   当下,秀儿走进客栈订了房间,那男仆也毫不含糊,打横抱起他家小姐便往客栈里去。秦颂自换上男装之后,这些日子都是公子哥打扮,只是,她那病色也难遮掩的妍美形貌哪里骗得了人?每回她在人前出现,往往吸引众人各色目光。大家又见宋功勤与之同行,心里自然便将两人的关系想得不纯。这一回,秦颂昏迷,却被仆役打扮的年轻男人抱在怀中,而与她同行的宋功勤只跟在一旁,较之前些日子羡艳嫉妒的目光,今日宋功勤得到的打量明显内涵复杂了许多。   宋功勤实在无意探究那些人所思所想,他跟着男仆一同走入房间,在男仆将秦颂安置在床上后,没有太多踌躇便迅速走近——既然秦家的一个仆人都能随意抱起他们家小姐,宋功勤认为自己为对方输送内力以缓解虚弱状况自然也不必太顾虑。   那个宰相家的男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见识,知宋功勤要运功,不用交代便扶正秦颂,并在床的另一边为宋功勤留出盘膝打坐的空位。一切就绪之后,不出宋功勤所料,心宽至极的男仆不假思索退出房间。   宋功勤转头望了眼关上的房门,懒得再多想甚么,此时气海运功,伸手抵上秦颂膻中穴。心无旁骛的宋功勤倒是没留意自己手下的平坦,不过很快,他察觉另外异样——秦颂体内气息紊乱,竟似受有内伤?   一位深居幽闺、弱不禁风的千金大小姐,岂可能受似是被高深内家掌力所震的内伤?然而,此时宋功勤无暇思索这一问题,他很快察觉自己内力入对方体内如泥牛入海,立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这秦颂体质何为如此怪异,竟完全无法聚气,宋功勤如何运功,皆是徒劳。又试了一会儿,宋功勤不得不考虑放弃。   不过,因着他这一阵折腾,秦颂渐渐醒转。依旧尝试运气的宋功勤注意到对方颤动的俏长睫毛,也不知心虚甚么,他下意识忽然收手。原本有内力牵引而坐直的秦颂身体因此向后倒去,所幸身后是床头,她轻撞了一下总算勉强倚靠着坐稳。   宋功勤望向抬眼微微恍惚瞧着自己的秦颂,赶紧解释自己为何坐在对方床上。“秦小姐,我见你昏迷不醒,方才想要为你运功,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秦颂毫不介意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又不是不知好歹。不过,宋兄这番好意我只能心领了。御医说我毒侵经脉,不仅药石无医,内功也无用。”   秦颂如此一提,宋功勤重新想起方才疑问,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抑制住好奇,疑惑问道:“秦小姐,你所谓的染疾,原来是伤?”   “那倒不是,我从小便体弱,从大夫断言活不满周岁一直至后来说过不了弱冠,如今受伤只是令状况稍稍恶化了些许。”   秦颂是有名的才女,居然用错只适于男子身上的“弱冠”这一词,宋功勤心里觉得奇怪,可他从不会指出他人微不足道的错误,此时只关注向正题,追问道,“秦小姐怎么会受伤的?”他终于明白秦宰相为何将希望寄托在绛霄派身上,不过,若秦颂中毒,与其去绛霄派求医,不如直接找到施毒之人。他正想说自己愿意为此出一臂之力,秦颂首先打消了他这一念头。   “之前我说忘了许多事,便包括这一桩。”   宋功勤闻言怔了一下。先前秦颂说自己失去记忆时,他只当无关紧要,不想,对方遗忘的不止一些往事细节,竟还有如此重要的经历。   秦颂看出宋功勤所想,她对这一真相并不在意,倒是受到启发,若有所思道,“我丢了将近一年的记忆,或许,其实我已经看尽洛城花,只可惜自己不知道。”她口中说着惋惜之词,语气却有着云淡风轻的从容,年纪轻轻,竟一派看破生死的豁达。   宋功勤不得不相信,对方从懂事起,大约便已为那一天做足准备。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然而,别离哪里容易了?人生自古便无容易的别离。   宋功勤心潮起伏,一时百感交易,他不自觉脱口而出道:“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洛城花!我们先去我师门,等你的伤治好了,我便带你去看真正的洛城花。”   闻言,秦颂轻愣了一下,接着,她轻笑道:“你用不着可怜我。即便我来这人世时间比他人短,但看得比他人明白,你若可怜我,我只会笑话你看不明白。”   ……事实上,这一刻的情不自禁哪里是可怜那么简单?   ——可那也只能是可怜。   宋功勤缓缓点头,“秦小姐果然看得比我明白。”他知道自己表现的生硬,实在无能为力,唯有起身匆匆作别道,“秦小姐一路辛苦,赶紧休息罢,宋某不再打扰。”   他离开得迅速,没有回头多瞧秦颂一眼。秦颂依旧斜倚在床头,因没有力气,一时无法自己躺下。她抬头望向关上的房门,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笑意,似是自嘲,却也有甜蜜。   “有你这一句,我的确用不着你可怜了。”   未免秦颂强撑辛苦,第二日宋功勤特地压缓了行程。秦颂此前虽隐瞒病情赶路,但见宋功勤识破,也便不再坚持。一行四人一直休整至中午,待秦颂喝了熬好的药才动身。   宋功勤本非多事之人,眼下更不应是多事之秋,即便有人追杀自己的事迟早要处理,护送秦颂这一路,宋功勤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考虑到“花上眠”行事神秘,从不抛头露面,未免对方出手,这几日宋功勤尽量挑稍稍热闹的官道出行。然而,路无尽头,人有绝处。秦颂的马车过不了更便捷的山路,宋功勤不得不驱车取道一片偏僻树林。   正有春光似锦,这一片树林,林木青翠,枝繁叶茂,然而,马车还未行入林中,青骢马便住了行,不安嘶鸣起来。   宋功勤策马上前两步,戒备着缓缓拔出佩剑。   杀气霎时直逼而来。伴随同至的,是冷冷刀光。这一次,来的竟是六个“花上眠”杀手。上回“花上眠”远远低估宋功勤身手,而这一回,他们似乎瞧得起过头了。之前宋功勤与楚风雅联手都不敌“花上眠”六人联手,而眼下只有宋功勤一人对敌六人,这令他……无法不愈发思念楚风雅。   不知何时陌上花开,宋功勤还在等着伊人归来。怎么也不能令自己耽搁在此处,他知今置险地,不敢过于心慈手软,一出手便使了断玉裂帛剑的杀招。大工无巧,没有凌厉,却是萧飒。宋功勤只一招,便先重伤了一名杀手。那些杀手出乎意料,俱是一惊,不过待宋功勤再施第二招,他们已收拾起心惊,默契变换位置,摆出阵型联手抗敌。   尽管的确相信“花上眠”不会挟持人质,但当宋功勤见所有杀手直冲自己,终究稍稍心安,他本不畏强,势单力孤也从容镇定,此时又无后顾之忧,应敌起来,倒不见劣势反而隐隐压制住对手。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从树林里现身。   见到那人,宋功勤心头一震。“柯策!”他脱口喊出这个照理已死之人的名字。   然而,宋功勤喊得大声,柯策却只作未闻,他径直朝马车走过去。被杀手缠住的宋功勤抽身不得,又是疑惑又是焦急。“柯策!你想做甚么!”   柯策终于回头瞥了宋功勤一眼,但很快又转回头来,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马车之上。“那时我若认出你来,便不会手下留情。”说着,他一字字强调道,“你和宋功勤,今天,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马车的车帘被掀起,秦颂端坐车中,她不动声色打量柯策,不紧不慢问道:“你认出我是谁来?”   密切关注马车这边的宋功勤听不懂柯策说辞,但秦颂想要套对方话他还是听得懂。因为分神,他已被杀手彻底压制,可尽管如此,他所在意的仍是马车这里,唯恐柯策当真对秦颂忽施杀手。   柯策似也听出秦颂试探,他没有回答问题,用瞧不出任何神色的冷冷目光盯视秦颂。   秦颂又缓缓问道:“当日你未认出我来,又为何出手袭击?”   这一问弄巧成拙,柯策微顿之后微微讶异挑了下眉,随即反应过来,立即反问道:“你不记得当时的情况?”   宋功勤听着两人云里雾里的对话,因着紧张甚么也想不明白。他隐约觉得柯策将秦颂与自己连在一起说都不会放过,似乎意味着某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可他无暇深究,一边狼狈招架这杀手的阵型攻势,他一边朝秦颂望去。   只见坐在马车之中的秦颂不知想到甚么,一时神情茫然恍惚,接着,她的眉目舒展开来。   宋功勤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一刻对方的神采。凝结的溪流融化需要时间,枯萎的枝头抽芽需要时间,远迁的鸣禽归来需要时间,而这一切,只在刹那,尽皆发生在秦颂的眼眸中。那一刻的流光溢彩,直教天地失色。   不自觉地,宋功勤怔怔看痴。那些杀手见他大意,趁机想施杀手。   “小心!”恰好在这时朝宋功勤往来的秦颂提起声音喊道。   秦颂的声音柔和清灵,即便在最虚弱无力的时候,也是婉约的动听,但此时,她的声音全然变成另外一种,依旧如林籁泉韵,却尽是少年清亮之声。这声音宋功勤异常熟悉!   堪堪躲过一剑的宋功勤心头大震,他挥剑削向直刺自己的刀刃,眼睛紧紧直视向秦颂。   秦颂扶着车厢壁站起身来,抬头扬声对宋功勤说道:“我早就已经不生气了,秦宋。”   这句宋功勤等着听已等得太久的话,楚风雅想说也想了很久,最终,被秦颂说得微微哽咽。   “我以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宋功勤心情激荡,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最笨拙的这一句。   秦颂本也百感交集,心潮澎湃,结果被这句硬生生给逗笑。   柯策原本静观变故,此刻见两人竟无视局面,堂而皇之说起情话,眼中闪过一道嫉恨至极的寒光。他也不吭声,直接便出掌袭击向秦颂。   秦颂之前重伤,一身武功早已散得差不多,如今更是气虚血亏,连好好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躲得了柯策疾如闪电的出掌?宋功勤在远处瞧见,心中自是焦急万分,却无论如何也抽身不过来。“风雅!”他嘶声喊道,也顾不上自己失了武器必败无疑,直接把长剑当做暗器投掷向柯策。   柯策原本无武功修为便不低,宋功勤情急胡乱掷出的剑被他头也不回地用左手直接拨开,他的右掌去势不减,袭向秦颂要害。   就在此时,一片树叶破风飞至,直取柯策咽喉。不同于宋功勤的剑,那枚小小树叶却令柯策不得不收掌变换身形以避其锋芒。柯策似已料到这一变化,被阻了杀招之后也不再继续,反而转身直立,静待暗中出手之人现身。   宋功勤见秦颂夺过危机稍稍安下心来,他顾不上在意又是甚么人登场,因失了武器,仅仅是为躲避杀手的攻击便已经狼狈得应接不暇。而一旁才死里逃生的秦颂也未转头望向飞叶袭来的方向,他从马车下来,伸手捡起宋功勤掉落地上的长剑,用力向长剑主人抛掷过去。   接住长剑的宋功勤精神大振,为虎添翼的不是这柄剑,而是秦颂的心意。青骢别后,他等得太长久,攒了太多话,绝非为有朝一日再无机会与对方一诉衷肠。此刻,眼见秦颂安危一时无忧,他首先定心解决起围攻自己的杀手。   当今武林,能摘叶伤人的着实没有太多,柯策等的也只是这一个。不多时,郭学明终于现身。   “你打不过我,却诱我现身,是打算怎么对付我?”郭学明一步步走近柯策,不紧不慢问道。   曾经弃宅避敌的柯策如今主动迎上天下第一剑,他刻意讥讽奚落地笑道:“原本我也想让你尝尝死别的滋味,但我看你这‘求不得‘的滋味,只怕也甜不到哪儿去。”   高手对敌,原本休指望三言两语便能乱了对方的心,然而,柯策还是选择说刻薄话,他倒并非真的指望对方因此失了冷静,仅仅单纯一逞为口舌之快。这反而泄露他心中的恨意难平,并不在最佳的出手状态。   郭学明冷静判断形势,淡淡道:“你想送死,便出手罢。”   “你确定要杀死我?我若死在这儿,秦颂只怕也要为我陪葬。”柯策有恃无恐地笑问道。   “你说得好,那我便让你求死无门。”郭学明道。   正与杀手缠斗的宋功勤凭着振作战意将将压制联手的五人,他心中在意显然钟情秦颂的郭学明,不自觉关注聆听郭学明与柯策对话。先前柯策嘲讽郭学明的话说得尖刻,宋功勤心知不好,却隐隐听得欢喜。而此时,柯策道出秦颂陪葬之言,他终于领悟方才因震惊秦颂真正身份而忽略的细节--秦颂原来受伤中毒皆因柯策。解铃还须系铃人,柯策许是秦颂痊愈的关键。念及此,宋功勤有心立即擒住柯策以救秦颂,奈何他被杀手缠住脱不得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郭学明与柯策终于上前交手。   宋功勤担忧秦颂安危的关键柯策脱逃,与杀手对阵的同时,不时关注柯策这边的情况。因此,他反而没太留意站在一边的秦颂究竟在观察甚么。   秦颂也是今日柯策欲除的对象之一,“花上眠”六个杀手本是打算对付宋秦二人,他们不知秦颂重伤后武功尽失,杀手派得多了,但最终也不浪费,他们反倒激发出宋功勤潜力,如今被重伤一人,剩余五个仅应对宋功勤已缓不过手脚。秦颂因此置身事外,他判断眼下局势,想法同郭学明一致。柯策之所以与“花上眠”合作,除了由于他们要杀郭学明的目标一致,更因为,他要利用“花上眠”杀秦颂,以此诱出郭学明。郭学明在明,柯策在暗,这才有利于柯策使计。而今柯策先于郭学明现身,他还能为自己留何种后手?   秦颂凝神思索,打量向四周的环境。这片树林前空地既非险峻,也不开阔,就地势来说,毫无可利用之处,为何柯策选在此处伏击?探究间,秦颂注意到这片泥地土质疏松,有杂草丛生——这样的地面,若有人在地下埋些东西,定教人难以察觉。如今抱有怀疑,秦颂再看地,很快便察觉有些杂草歪斜的方向异常,有泥土松紧平整不一致。他无法得知柯策地下埋了甚么,眼下也不能贸贸然一探究竟。若地下埋了□□,柯策显然有同归于尽的心,若见自己大势已去,便会引爆□□,玉石俱焚。秦颂若此时查看,柯策极可能因自己计划暴露而提前引爆。   话说回来,即便不看,秦颂也能肯定其危险。思及此,他唯恐自己声音不够响亮,转头吩咐秀儿与椿龄。立即,两人解开马车的挽绳,接着同秦颂一起往后退去,同时,秦椿龄按着他的说辞高声大喊道:“地下有霹雳弹,小心快跑!”   地下有的未必是霹雳弹,秦颂危言耸听,不是为了吓唬宋功勤与郭学明,他担心杀手不肯善罢甘休,缠着宋功勤不放,索性恐吓一下对方。果然,那些杀手不知柯策打算,忽然听闻这一说辞,出手本能顿了一下,宋功勤因此立即撤离,往秦颂所在的方向而去。再说郭学明,他武功原本高出柯策不少,先前因不敢杀死柯策,导致束手束脚,一时拿不下人。此时去了战意,自然轻易脱离战圈。郭学明自不必说,宋功勤也是高手,这一切皆在瞬间,他们退得快,加之郭学明为防柯策忽然使用霹雳弹引爆,退开之前一剑封杀,柯策纵然策计在前,却也没能赶上这一变故。   待柯策得以筹谋时间,宋功勤五人已经入了树林。不过,面对变化,柯策却神情不变,他也不追击,反而自己站立在那片危地之上,一言不发从怀中取出一枚霹雳弹——秦颂愣愣看着那枚弹丸,也不知自己这是料事如神还是乌鸦嘴。   最初宋功勤并不明白柯策意欲何为,他见对方饱含怨憎的笑容莫名诡谲,心中一动,忽然回想起对方曾说要秦颂陪葬的威胁话语,事关秦颂,他来不及想对方赌得是甚么,便想纵身上前阻止。然而,他想得虽快,秦颂比他更快,已先于他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秦颂自知自己生死与柯策没有多少关联,故而并未预料柯策想法,等他从柯策诡异表情想通,本能一把抓住宋功勤。待他再想阻止郭学明中计,郭学明早已飞身直逼柯策。   爆炸便在此时发生。   刹那间,山崩石裂。   柯策用尽了□□,似以此诉尽恨意。宋功勤他们站得远,竟也被震得站立不稳。为防止碎石飞溅伤到秦颂,宋功勤转身将对方护在怀中。秦颂难得未逞强,反而将自己的脸埋在宋功勤肩上,右手依旧抓着宋功勤左手手腕。   山中何事?原本是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而如今尘泥翻涌,沙石漫天。   “花上眠”的杀手先前已停了攻势静观其变,此时柯策自引霹雳弹,他们哪里还有心完成任务?拖着受伤的同伴,六人迅速消失得干净。   当连环爆炸终于结束,秦颂仍未放开宋功勤。他怎会是胆小之人?可此时却用力抓着宋功勤的手腕不肯放开。   “是我害了郭学明。”他低头在宋功勤肩上,以如同自喃的声音缓缓说道。如此想法天经地义:若他方才能拉住郭学明——或者,若他当初能不教郭学明遇见他。   “你若因此愧疚一生,我便陪你愧疚一生。”宋功勤不会安慰人,只能直言其想。为让秦颂振作,他反握住对方的右手,补充道,“无论如何,我们先找找看,或许郭学明还活着。”   被提醒的秦颂回过神来。他终究是历练得少,遇事一时心乱无措,眼下稳了稳心神,也知道该先做甚么。思定,他抬头从宋功勤怀中离开,回头往那一片狼藉望去。   灰蒙蒙的尘埃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很难想象有人在先前的爆炸中存活下来。然而——   一个人影在一片灰白中渐渐清晰轮廓。   虽说宋功勤、秦颂真心希望郭学明存活,但乍见这如同鬼魅的身影,两人都不由心中骇然。宋功勤特地挡在秦颂身前,小心朝那人影靠近。   尘埃终于渐渐淡去,显现出郭学明的脸来。只见郭学明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他的身上一片血红,显然有诸多外伤,但他站得笔直,仿佛完全不知痛楚,,眸底俱是血红颜色,没有清醒神智,皆尽发狂暴戾之色。   宋功勤多少看过一些医书,又曾亲眼见过类似情景,一眼便瞧出,惊道:“这是走火入魔!”   对于走火入魔之症,武功越高之人,危害越大。郭学明也不知学的何种高深内功心法,竟能在爆炸中护其周身,但也正因此,被如此强大内力反噬,只怕这走火入魔的症状更难解决。   “郭大人?”   宋功勤试着唤醒对方,然而,在他面前之人视若罔闻,显是彻底失了心智。待他自落定的尘埃后看清宋功勤几人,忽然发难,徒手攻击过来。宋功勤心知眼下讲不通理,唯有硬着头皮迎上,只盼能制服对方再从长计议。   郭学明原本武功修为极高,如今走火入魔,反而愈发势沉力强,他的招数少了灵活变化,可简单出掌便令宋功勤只觉自己被笼罩强势之下,全无力敌可能,便连闪躲都颇为费力。   如此劣势,宋功勤也知自己手软不得,万不得已,即便是拼着重伤对方,也必须出手制敌。然而,他心里盘算得虽好,付诸实际却是困难。郭学明失去心智,出手毫无分寸,招招生死之间。宋功勤原本便逊了力气,又无法毫无顾忌,且他武功走得是灵巧线路,变招很多,眼下郭学明全然不管不顾,宋功勤的剑招掌法各种变化皆沦落多余,甫交手,便立时陷入困境。说来,宋功勤本倒是可以依靠同样以不变应万变的断玉裂帛剑对敌郭学明,可尽管之前因为不知秦颂身份,他已在对方面前使过一些招式,宋功勤忌惮楚风雅曾经誓言,怎么也不愿再使得对方不小心记住剑招,有这一层约束,他更是束手束脚。   一旁观战的秦颂武功不及交手两人,但至少看得懂这场交锋。宋功勤完全被压制,处于劣势,秦颂看得焦急,虽然一时莫可奈何,却想着必须做些准备,于是走到不远处捡起郭学明被炸飞掉落一边的佩剑。他自有身体弱,修习内功是为强体,之前中毒受伤,为了不加剧内伤引发的伤害,索性散了内力,但此刻,宋功勤临危,他还哪里有余裕担忧气乱损体的危害?一边关注着宋郭二人的战局,他一边聚气丹田,握紧长剑。   没有武器的郭学明凭借赤手空拳一招击落宋功勤的佩剑,他的出招毫无巧妙可言,却至快至重,在破了宋功勤的剑招后,直接长驱直入,击向宋功勤心口。这是志在必得的一招,且一招足以毙命。宋功勤身形已老,变招不及,退无可退,挡也挡不住,眼见只能闭目赴死,秦颂不及多想便欺身迎上。他知自己相助只是杯水车薪,且以他气力至多撑一招,若不能一击制胜,顶多了延缓两人死期,此时也不容多虑,见郭学明恰好门户大开,正面皆是破绽,起招便是裂帛十三式的最后一招杀招,以剑气直击郭学明天池穴。   不想,郭学明毫无防守意识,完全不顾秦颂的攻击,依旧伸臂袭向宋功勤。这给了秦颂更佳得手机会,然而,宋功勤也因此势必挨下这一掌。秦颂眼见自己如何也救不了宋功勤,心中大急,一时之间,急火攻心加之强行运功,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这一番心神激荡,他的剑还未到,气便先泄,原本已是必败之势。不知为何,郭学明在这一刻蓦地顿了一顿,电光火石间,宋功勤躲过一劫。而秦颂原本想以气制穴的剑失去力气,此时只能勉强避开要害直接刺入郭学明胸口。   郭学明倒地的时候,秦颂也再无力气支撑,径直向前跌了下去。   “风雅!”宋功勤对于死里逃生并无太多激动,见秦颂倒地,惊得失声喊道。秦颂听着自己杜撰的名字被唤得情真意切,最后的神智竟在苦笑,为分不出自己究竟是喜是忧。   赶在秦颂倒地之前,宋功勤伸手接住对方。此情此景,他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当日楚风雅言之凿凿的誓言至今似仍萦绕耳边,可为了救宋功勤,之前见过宋功勤对敌“花上眠”杀手的秦颂终究还是破了自己的誓。   ……不得好死。   当日楚风雅轻率妄用这一说辞,宋功勤不敢想象一语成谶。倒在他怀里的秦颂面色惨白如纸,只有唇角那一抹之前吐出的心头之血红得妖冶诡异。宋功勤怔怔望向对方,茫然感受着从未曾体会过的恐惧与无措。   秦家的家仆也算见过世面,一番变故下来,虽然看得出一丝惊魂未定的不安,但筹措起来甚是果断,秀儿熟练为地上的郭学明止血,秦椿龄从怀中掏出药丸喂秦颂服下。   宋功勤只消闻一下便能知晓那药丸里有各种名贵药材,可是说是能起死回生的大补丹。家仆药丸喂得熟练,不禁令宋功勤想到,如今秦颂约莫就是在服用补药续命——只是,补药终究不是灵丹妙药,秦颂能依靠补药多久?而他如今妄动真气,再一次激发内伤……宋功勤越想越心乱,越想越神慌,抱着秦颂的手臂不自觉颤抖起来。   见宋功勤抱着秦颂不放手,秀儿走过来道,“宋少爷,我家少爷的情况,”她语气沉重,有深深担忧,“最好赶紧请大夫看看。”听得出,这世上应该没有大夫能治疗秦颂,只是,若无大夫诊治,只怕更不知如何熬过去。   宋功勤不想放手、不敢放手,可他也知,自己再用力拥抱,也显然留不住秦颂。被秀儿提醒后,他勉强清了清混乱的脑海,从地上站起身来。   秦颂的马车早已于方才的爆炸中被毁,马匹则在被秦颂放开后因爆炸惊跑,如今五人一匹马也没有,入城只能凭借自己的双腿。宋功勤确认了郭学明外伤不重,因内息击撞才陷入昏迷后,不再操心,直接把人交给了之前背起秦颂来显然分外熟练的秦椿龄。他自己则小心抱着秦颂,施展轻功率先独自回城就医。   为便于汇合,宋功勤与秦家家仆约定了就在城东最近的医馆看诊。然而,他在大夫替秦颂看完之后,立即便离开改换其他医馆就医。   小小的衢州城内,从医的大夫并不多,宋功勤花了半日的时间,几乎跑遍城中所有医馆。   每一个的大夫都给出了相似的诊断结果,一个宋功勤怎么也不愿接受的结果。他抱着昏迷的秦颂走出又一家医馆,想要再去寻找能告诉他不同说辞的大夫。   医馆里,阅人无数的白须大夫望向宋功勤的背影,尽管于心不忍,终还是提声唤住后者,强调着提醒道:“年轻人,你还是好好珍惜这三天的时间罢。”      第12章 吹梦庄周迷蝴蝶   宋功勤快马加鞭,一路往师门赶去。原本五、六天的行程,他只花两天便走完大半。这两日里,他日夜兼程,几乎没有合过眼,而与此同时,秦颂则在整整两日之内没有睁开过眼睛。   两日之前,宋功勤在放弃寻医就医之后与秀儿他们汇合,他让两人先照看郭学明,处理一些善后,随即再跟上前来汇合,自己则单人匹马带着秦颂先往师门赶去。   他不肯相信所谓仅剩三日的危言耸听,可无论如何,怎么也不敢耽误这三天的时间。每到一个驿站他便换下疲累至极的马,不作耽搁继续上路。陷于昏迷的秦颂自然无法自己骑马,为赶时间,马车也不适合,全程宋功勤都让对方坐在自己身前,由他单手抱着人策马奔驰。   这日,宋功勤依旧如此一路往东,蓦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一动。   宋功勤一直盼着对方清醒,可眼见对方当真醒来,又莫名恐惧,唯恐回光返照。此时,他低头望向怀中之人,声音不自觉抖了一下。“风雅?”   马背颠簸,之前宋功勤将人抱得紧,眼下对方醒来,他莫名不舍放手,依旧将人搂在怀中。秦颂也不知是否无力,素来好强的他并不抗拒如此示弱姿态,微微抬起的头还主动依靠宋功勤胸口。“当初我想到《诗经》里的三种乐调,便随口为自己取了‘风雅’这个名字。”他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可最终道出口的却是无关紧要的飞来一笔。   宋功勤心中亦是千头万绪。他有一生一世的话语,这一朝一夕如何放得下?“我当真愚钝,你的名字便是线索,我却没能认出你来。”时日苦短,他却并不知晓,平白辜负曾经的好时光。“若我能早日认出你来……”语满懊悔愧疚。   “若我能早日记起你来,不也一样?”秦颂轻声安抚宋功勤道,“其实,我们认不认出对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原来我们从未分开过。我觉得,老天待我们不薄。”   “老天自然待你不薄,不然不会独令你生得如此美好。他眷宠有加,又怎会不舍得给你多舛命运?”宋功勤语气肯定,想要说服的是两个人,“你一定会平安度过这一劫,从此一帆风顺!”   秦颂并不回答,只突如其来道:“我饿了,我们找个酒楼用餐罢?”   这两日秦颂昏迷,仅能简单喂些食水,感到饥饿也是自然。只是,为了赶时间,之前宋功勤都是在马背上直接以干粮打发其实毫无胃口,只为不令自己累垮的温饱问题,眼下,他不舍得委屈秦颂,可更不敢耽搁时间绕道进城用餐,在踌躇之后小心征询着秦颂问道:“我带了干粮糕点,这儿山明水秀,清静怡人,我们便就近找个地方歇息吃食,可好?”   秦颂歪头思索了一番,也不知想到甚么,很快颇为赞同这一建议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们找个景色好些的地方。”   “我觉得这儿的景致就不错。”为省时间,宋功勤意欲原地休息。   然而,秦颂摇头道:“我要坐溪边听鸟鸣,有远山在碧云天。”   楚风雅的小任性从来不是这种挑剔讲究,而今秦颂要求的多,听得宋功勤不由心中一颤。他怕秦颂是想找个就此长眠的好场所,怕得心绪混乱,五内俱焚,全然的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你若觉得麻烦那就算了,我们将就一下。”不见宋功勤回答,秦颂很快好声好气补充道。他是当真会拿捏宋功勤,原本宋功勤因着害怕本能想找借口拒绝这一提议,可秦颂把话说得如此委屈,想要说“不”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麻烦,我听到水声了,附近应该有溪流,我们顺着溪水找找好场所。”宋功勤回道。   春花向晚,春光投老,纵是灵气山野,要找个好休憩的场所也着实花费了他们一些气力。好一会儿后,他们才终得以在林间溪边坐下。   逞强着自己下马,自己坐下的秦颂倒是在落座后毫不客气地径直往宋功勤身上靠去。他们并非从未如此甜蜜依偎,可那滋味如今却是截然不同。   甜到尽头原来如此苦涩。   宋功勤伸手紧紧将秦颂拥入怀中,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留住对方的办法,尽管自己也清楚,这个办法其实毫无用处。“你要相信我,我师父一定能够治你的病。”他一遍遍重复着最想让自己相信的话。   秦颂听完默默笑了笑,忽而语气轻快地另起话题,问道:“说来你不好奇我们分开后,我怎么会变成秦颂,又被我爹托付给你的?”   他的本意是指秦宰相委托宋功勤送自己就医,但一时未深思,轻率用了“付托”一词,道出口便觉得词意过于暧昧,不禁暗暗恼悔失言,之后转念又想,父亲此举倒的确是“托付”之意。他从小被迫女装,最恼被人当成弱质女子,“托付”一词多用于女子,父亲将自己“托付”宋功勤,此说辞着实教他着恼自己的胡言乱语……然而,与此同时,这一词的缱绻之意却也令他莫名甜蜜欢喜。   秦颂因着简单一个遣词心思百转,宋功勤不似秦颂细腻,这一句倒是提醒他另外的事,因为忽然想通,反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直视向秦颂问道,“秦大人知道你我,”他脸上一红,不知如何措辞,低下声音含糊道,“他知道你我之事,并且同意了?”   “不然你道我爹当真会将自家儿子随便拜托给生人护送吗?我又不是自己不识路。”   秦颂说得理所当然、头头是道,实际,他自己也方想通未多久,不然先前即便失去记忆,他也早该怀疑自己与宋功勤有渊源。宋功勤清楚秦颂在扮事后诸葛亮,但他哪里可能揭穿,这会儿赶紧心悦诚服地点头道,“只可惜我太鲁钝,差点辜负了伯父的心意。”他心里和秦颂亲近,不着痕迹将“秦大人”换成“伯父”,自己觉得这小心思可笑,可见秦颂因听闻“伯父”一词而低头偷偷笑了一下,又想,自己一辈子可笑也是幸福。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能不能有一辈子的时间?   思及此,宋功勤才因秦宰相的首肯而惊喜的心重新沉重。不过,尽管他心中愁苦,眼见秦颂近日来难得精神甚佳,又笑意盈盈心情亦好,他如何舍得坏了对方兴致?此时强打精神继续话题,感叹道:“如今回想,难怪当日我有意拒绝时伯父神情古怪。”   秦颂不知此事,好奇追问道:“你有意拒绝?”   面对这一问题,宋功勤不由为难如何作答,他若说自己曾坚拒秦颂,也不知是会惹秦颂不高兴还是令他满意?   宋功勤正在迟疑,这边秦颂脑筋转得快,不仅立即明白,而且还颇生动想象出当时画面,为此,他失声笑出来,捉狭道:“你一定把我爹给弄糊涂了!他大吃一惊,心想:我宽宏开明,认了你们两个大逆不道的,你居然敢不要!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儿子哪里配不上你了!”   秦颂有意说笑,宋功勤却分外认真,他抓住秦颂的手惹认真低声道,“是我配不上你。”原本他便觉得天下无人配得上对方的好,而他甚至还令对方为了救自己加重病情,如此想来,愈发惭愧心疼。   “不许那么说。你这么说,岂不是瞧不起我眼光?”秦颂假意板脸反驳,语毕,又觉得自己此话等同最露骨表白,不由脸上一烧,他面皮薄,此时赶紧转移话题道,“说来这都要怨我爹,他发现你原来不知我身份,怎么也不提醒你?害我以为你心另有所属,白白伤心一回。”这一句说完,秦颂终于能肯定自己是病糊涂了,怎么一口一句真心话?那些本该藏在心里的话简直一句不落地全被自己抖落出来。   心中懊恼的秦颂不知自己耳朵已经羞得通红,宋功勤看得分明,怕面皮极薄的人下不来台,按捺心中的欢喜和心疼装作并未察觉,一本正经讨论道,“想必伯父也是心中踌躇,见你不记得我不认得,心想道路艰难,不如由着我们因此淡去,故而选择沉默,决定听天由命。”说到这里,宋功勤忽然想起,他从怀中取出之前并不在意仅小心尽责收藏的荷包,“伯父把这荷包交给我保管,当时言中有意,颇为神秘,荷包中是不是有能表明你身份的物件?”   他尚未说完,见到荷包,秦颂第一时间便以抢夺般的姿态取了过来,一副生怕宋功勤翻看里面物件的模样。宋功勤为此愈发好奇,同时也为此收敛好奇。“别担心,你不想我看我便不看。”   秦颂已将荷包牢牢攥在手中,不消宋功勤多言,他也不会给对方瞧上一眼,然而,眼见宋功勤说得真诚,他又不觉被打动。思及对方至真至诚,自己却这般遮遮掩掩,不觉有愧。心念转动,他抬头睨了宋功勤片刻,最终故意撇嘴道:“你一定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只用一句话便骗得我的秘密。”说着,他将荷包重新交回宋功勤手中。   宋功勤担心秦颂给得不情愿,摇头道:“我不需要瞧。”   秦颂这别扭性子,见宋功勤不为所动的摇头,忽而莫名想教对方看见。他自己接过荷包打开,取出那小小药瓶放至宋功勤手心。   有那么片刻,宋功勤没认出手中这个普通到随处可见的药瓶,直至回忆起两人初见的场景。他吃惊抬头,吃吃道:“这是,我给你的治肚痛的药?”   秦颂垂眼凝视这个药瓶,心中无限感慨,低声细语道,“我明明最讨厌药物,可是,两次你送我药,两次我因此便……”他脸上一烫,没再说下去。   听闻这意料之外的表白,不知为何,宋功勤心中温馨感动却也酸楚,分明应该欢喜,眼眶却蓦地一酸,几欲落泪,他怕秦颂察觉扫兴,赶紧强颜欢笑道:“幸好你没先遇见卖药的人。”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可秦颂配合着笑起来,想了一会儿,又低低道:“是啊,幸好我一出门就先遇见你。”   事实上,在宋功勤看来,幸运的那个人决计是自己。秦颂被当成娇贵花朵过了十多年深居简出的日子,他未曾与家人之外的人接触交往,故而第一个认识的宋功勤才会特别。想来秦宰相必定既怨且屈,只怪自己没教好儿子,被人家随随便便一颗药丸便骗走了终身。想到秦宰相,宋功勤不由又是感动又是疑惑。秦宰相出身书本网自是重纲常伦理,怎会轻易许了儿子如此荒唐的□□?   “为了让伯父答应你我之事,你一定很是费了功夫罢?”宋功勤愧疚问道。   秦颂被问得微顿了顿,他的确有意坦诚,可这问题是怎么也答不出口的。当时他被父亲逼急,直接说出“既然你们当初冒着欺君之罪将我当女儿养大,那干脆今日便将我当女儿给嫁了”的说辞。当时秦父秦母都惊到,他们知道秦颂最大忌讳,不料竟自己说出这种话来,显然已无可挽回,最终,两人只得认命。如今宋功勤问起此事,秦颂如何能老实回答?他思索了一下,故作神气状答道:“我爹说不过我。”   宋功勤见秦颂不愿详谈,也就不再追问。他想了想秦颂说辞,由衷感叹道:“我也说不过你。在伯父和我心里,你比这世上任何道理都更重要。”   闻言秦颂挑眉斜睨,假意嗔道:“你占我便宜呢,你和我爹能是一回事吗?”   “我说错话啦。你爹和我爹,那才是一回事。”   宋功勤说得真心并非调笑,害秦颂羞红了脸却发作不得。想了一想,后者故作镇定说回正事,问道:“我醒来之后便不见椿龄他们,他们是被你留下照顾郭学明了吗?”   听那么一提,宋功勤才想起,那日秦颂昏迷后,直至今日方才醒来,他自不知后来发生之事。不过,他一贯聪慧,不消说已猜到大致情况。   “是啊,郭学明需要休养,而且我与你单独上路速度更快。”   “郭学明无碍罢?”秦颂清楚自己出手至多导致对方轻伤,但走火入魔的症状不知情况如何。   当时宋功勤心中烦乱忧极,自然无暇关心郭学明伤情,眼下为回答秦颂,不由回想得辛苦。“听秀儿说外伤不要紧,只是岔了内息,大概需要好好调理。”说到郭学明伤势,宋功勤不由回想起秦颂为救自己,使出断玉裂帛剑的画面。   “……有朝一日,我使了断玉裂帛剑,便教我不得好死。”   耳边,当日秦颂凿凿的誓言清晰响起,宋功勤的心更是一沉。   “所以,为了照料伤患,”秦颂径直说下去,问道,“你是不是没有在第一时间寻找埋葬柯策的尸体?”   说来,原本宋功勤觉得令柯策曝尸荒野并不过分,毕竟,柯策用了霸道□□,算得上自食其果。然而,想到对方终究是苗未道前辈的弟子,他还是决定好生安葬对方。只是,柯策□□导致那片土地被乱石埋住,一时三刻上哪儿找人?宋功勤又是时间紧急,最终唯有拜托秦椿龄二人将郭学明妥善安置后再善后。是时他已上路,也不知后来秦椿龄二人事情办得怎样。   此刻秦颂忽然问及,宋功勤不解此事为何重要,问道:“柯策的尸体如何要紧?”   秦颂低头思忖,说道:“我担心晚了去寻,若柯策未死,或许会用另外的尸体顶替,再来一次假死。届时,他暗中伺机复仇,教人防不胜防。”   宋功勤不以为意,道:“柯策再狡猾也算不过你的心思细腻,我们不用怕他。”   秦颂甚是担忧,“若我不在……”他还没说完,宋功勤立即打断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定在你身边,所以,没有这种事!”他同秦颂说话向来是哄着捧着顺着,连稍稍提高声音都未曾有过,可这一句,却说得甚是强势,不容置喙。   秦颂微微失神地抬头望向宋功勤,这个话题他们回避至今,可终究是要提及。   “我爹娘怕我早夭,信了方士说辞,从小将我扮作女儿家抚养。仔细想想,这种事怎可能永远瞒住天下人?他们不怕迟早会被揭穿,是因为早已接受我根本不可能长大成人的事实。”   “我不信他们能够接受。”宋功勤一字字沉声道,“将心比心,我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接受的!”   宋功勤这一句说得无意,但听来颇有秦颂若弃父母而去便是不孝的责备之意。秦颂明白宋功勤心中不安苦闷,并不与他计较,只是,该交代的话必须交代,他让宋功勤停马,虽然也是为了能同对方好好说上一些话,但最重要的便是交代这桩事,此时,也就不理会宋功勤内心抗拒,他直言道:“若我不在,你千万要留心柯策。”   宋功勤沉着脸道:“若你不在,我又何需在乎他柯策是不是会杀死我?”   你若不在,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世上万事,何需在乎?   从来能任何人“说不过”的秦颂愣是被宋功勤这一句顶得怔住。   久久的沉默。终于,他慢慢低下头,轻声另起话题道:“你可知道柯策为何如此复仇心切?”   宋功勤不曾想过这一问题,他也不在意这个答案,眼下,他更不欲讨论这种问题。然而,秦颂不待他应声便兀自续道:“现在想来,当初柯策听说自己被官府追捕,毫不犹豫便弃宅而遁,应该不仅仅是出于害怕避祸的缘故,或许,他是想同情人且逍遥快活去,于是轻易放下身外之物。而如今,柯策是在为他的那个情人复仇。之前他的情人为了让他脱身,假冒他‘畏罪自杀’,希望以此结束一切。可惜,柯策却辜负了对方心意,他不肯借机远走高飞,反而一心要杀死我们以祭他的情人。我觉得他太痴,是以才会为情所苦——天大地大,何不自心解脱,从此寄情山水?”   宋功勤本无心听他人故事,可随着秦颂的叙述,听了原委的他不觉心中一动,尽管他永远不会认同柯策,可这一刻,依稀感到两人相通的心思,情之所至,情不自禁,他脱口道:“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柯策不仅一心复仇,他也一心求死。”   原本秦颂此番言辞有意开解宋功勤,不想,宋功勤这一句却是令他自己一败涂地。   终于,他再也忍耐不住。   先前宋功勤强颜欢笑,秦颂又何尝不是费劲苦挨?他早就已然深深后悔自责,只是不想最后的时刻教宋功勤见到自己的软弱与恐惧。先一句“何需在乎”,他强忍过去,此刻,宋功勤言者无心的一句“一心求死”,终于令他早已绷紧的情绪彻底奔溃。   “这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我错了。”秦颂自懂事后就未再哭过,这与所有人纵容着他,从不让他受半分委屈有关,也与他生怕被人以为裙装穿多个性也似弱女子的担忧有关,他性子要强,本来宁死也不肯为自己掉泪,可此刻,他为宋功勤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你应该恨我才对,是我太自私才会害得我们如此。”   宋功勤看不见低着头的秦颂不停掉落的眼泪,可后者声音哽咽,那浓浓哭腔再真切不过,听得宋功勤心疼得慌了手脚,下意识抓紧对方的肩膀道:“风雅你在说甚么?不要瞎说。”   “都怨我太自私,只想着自己看尽洛城花便好……为甚么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如果我走了,你会难过?”秦颂伸手紧紧抓着宋功勤的衣襟,他的手抖得厉害,声音也抖得厉害,充满悔恨与心碎,“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想你难过。我怕我走之后你会伤心……这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只想着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宋功勤终于听懂秦颂之意,为此心头又疼又急,他心疼秦颂错怪自己,更心急对方怎么敢如此错怪自己。“你只是从小就看淡了生死。你看河水是今不复夕,观春花是始别春风,你和大家看到的不一样,所以你所做的,不过是更珍惜当下。你曾说,你比我看得明白。是啊,你不仅比我看得明白,你比全天下人看得都明白。现在,你怎么就忽然糊涂了呢!你要继续看得明白,你要看明白,你并没有错!”   宋功勤说得用力,秦颂不觉听了入心,为此他思绪恍惚,细想一番,低声茫然不解问道:“如果我没有错,你又怎么会如此难过?”   “我没难过!”宋功勤立即回答,他忍不住强求道,“你在我身边,我怎会难过?”   秦颂没有回答,他正全力咽下呜咽,然而,即便他竭尽全力,却终究咽不下内心深处的那不安害怕的声音——   “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宋功勤因这句话猛地惊醒,他蓦地抱着秦颂起身,不容分说向自己的马走去,边走边断然说道,“还有半天的路程我们便到我师门了。届时,我师父一定能治好你!”   秦颂说了这许多话,早已精疲力竭,又逢情绪激动,哪里还有力气挣扎?不过他也早已心思顺从,此刻任由宋功勤打横抱着自己上马。他不知道自己这两日皆在宋功勤怀里度过,眼下被对方拥抱在怀中,但觉分外安心熟悉,也便闭眼依偎。   宋功勤见秦颂闭上眼睛,不由心中惶恐。   “风雅,你先别睡,陪我说会儿话罢?”   秦颂实在倦得厉害,但他心知宋功勤害怕,勉强着稍稍掀开眼帘,轻声道:“你放心,老天一定不会让我死在你怀里的。”   宋功勤心慌口乱,本能说道:“童言无忌。你不会死!”   秦颂连喘息都无力,却有意说笑道:“我使了断玉裂帛剑,注定不得好死。老天怎么能让我死在你的怀里呢?对吧?”   “风雅,你别那么说……”宋功勤下意识哽咽了一下。   秦颂忽然想到,纠正道:“其实我不叫风雅。”   宋功勤愣了下,才道:“我说顺口了。对不住,我知道你名为秦颂。你喜欢我怎么唤你?”   秦颂琢磨好半天,最终道:“我还是喜欢你唤我风雅,没有人这么唤我,只有你。”   “那我便唤你风雅,以后都那么唤你,唤一辈子。”   “嗯。”秦颂答应,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补充道,“以后你别再送别人药了。”   宋功勤用力点头,道:“以后你看着我,别再让我送别人药了。”   “以后我看着你,不再让你送……”秦颂低声重复,直至声音再不可闻。   快马疾驰在崎岖山路,一路而过,惊破春山深处的经久岑寂。   “……然后呢?”少年问。   瑞脑的香味自鎏金铜瑞兽口中飘出,紧闭的窗户被寒风轻叩,隐约能听到窗外枝桠摇曳的声音。穿着狐白裘的少年专注追问,他早已听得入神,这个故事却戛然而止,令他忍不住焦切着欲知后事。   桌上的两盏清茶已经微凉,书生打扮的男人不以为意端起一杯浅啜一口,随即故作无奈道:“我读的话本就到此处,后面我也不知晓。”   少年指摘道:“没有结局哪里算得上故事?”   男人装模作样想了想,道:“其实,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容易安个结局。”   少年本不欲理会这番故弄玄虚,可终究没能按捺住好奇,脱口问道:“什么结局?”   “玉石具有灵性,那秦颂从小佩戴的玉玦便是关键。因为辟邪的玉玦断裂,所以才会出了后来这许多事,所以,若宋功勤回师门记得补玉,秦颂一定能化险为夷。”   “……哪有如此牵强的故事?”   “这不牵强,玉石的确神奇。你自己不是也有一块从小佩戴的镇邪玉玦?”   “既然你先提及了,我倒想要问问,你所谓的这话本根本是捏造的吧?不然怎么那么巧,其中主角也是因为体弱自幼被当成女儿养大?”   “不是巧合,我便是因为主角同你一样可怜才读了那话本。”   “若你坚持自己读过,便把那话本拿出来我瞧瞧?”   “我已经找不到了。”   “那就再找找。”   “好吧,我再找找。”   “……所以秦颂究竟活下来了吗?”   “你认定我编造故事,又何必执着这个结局?”   “我一介凡俗人,辨不清世事,看不透真假,你奈我如何?”   “但你说得过他人,果然让人莫可奈何。”   “快告诉我秦颂活下来没有。”   “当然活下来了,不然现在哪里有命能听这个故事?”   “你戏弄我?”   “或许我不是说笑?假作真时真亦假。”   “你说得算有道理。花非花,雾非雾,白马亦非马。”   “……你领悟了?”   “或许我只是故弄玄虚?假作真时真亦假。”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